⭐无处投寄的康乃馨 哀思欲寄无从寄

　
　　（一）
　　
　　一早打开微信，各个平台上，无一不是母亲节的康乃馨，我的心微微做疼！
　　
　　母亲啊！我也想送你一束温馨的康乃馨，可是，阴阳两隔，投寄何处？
　　
　　（二）
　　
　　我的母亲胡根菊，一生是个苦命的人。
　　
　　小时候，由于家里穷，为了省出一口粮食，九岁，便被外公送去江对面的人家做童养媳。
　　
　　大家读过《呼兰河传》吧？童养媳的日子何其凄惨！母亲的惨状，有过之而无不及！九岁的母亲，那时身量不足，精瘦精瘦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了似的。每天天不亮，就到江边放牛，中午回来，灶台上永远是一小碗玉米糊，冬天是冷的，夏天是馊的。
　　
　　爱吃不吃！
　　
　　饿呀！岂能不吃？母亲不光吃，还是狼吞虎咽地吃！
　　
　　有一次，母亲放牛回来，刚端起碗来要吃，那家的男孩要她马上去菜园提菜，母亲就放下碗去干活了。回来后，母亲用筷子一捞，碗中竟然出现了鸡屎，不用说，又是那个顽皮小子的恶作剧，母亲忍着恶心和饥饿，把玉米糊倒进鸡食盆，竟然被养母发现，不容分说，继之而来的是一顿毒打，理由竟是她糟蹋粮食！
　　
　　还有一次，放牛回来，又在门口碰到那个混球小子，刚好他举着烧红的铁铲玩，看到母亲，恶作剧地往母亲腿上一贴。顿时，烟冒皮焦，年幼的母亲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
　　
　　可那个养母，装作没看见，既不给包扎，又不让歇息，甚至，没舍得说那儿子一句。
　　
　　长久不愈的伤口，最终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疤。直到老年，一到阴雨天，母亲还常常提起裤管，一边抚摸那麻痒难忍的疤痕，一边念叨着她做童养媳的日子:“……从没上床睡过觉。哪有资格上床睡呢？就在床边的一个鞋凳上睡……到了冬天，没有被子，盖的是养母睡前脱下的棉衣……”
　　
　　那还是经常挨打的日子呢。偶尔，村中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捎信给外公。外公性格暴躁，一赶过去，养母就躲起来了。一旦外公离去，母亲的日子，苦的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
　　
　　有时候，外公每年偶尔也接她回家住一天，那应该是母亲最盼望最幸福的日子了吧。
　　
　　等送她回去的时候，母亲的泪珠就流个不停。外公就吓唬她说：“再哭，下次就不接你回来了！”
　　
　　年幼的母亲，就不敢再哭。
　　
　　幸好那家男孩早夭了，那噩梦般的生活，母亲才得以彻底地解脱。
　　
　　不过，善良的母亲，
　　
　　对她的养母还是不错的。逢年过节，总买了礼物去探望。记忆中，那个梳着嫫嫫头，又瘦又小的瘪嘴老太婆，母亲还给她养老呢，她老得走不动了的时候，又瘦又弱的母亲，竟然背着她出行！
　　
　　记恩不记怨，这是我母亲的信念。
　　
　　（三）
　　
　　母亲十八岁的时候，嫁给了我那宽厚善良的父亲。
　　
　　当时，奶奶身体不好，常年不能干活，叔叔也小，父亲那时候在芜湖造船厂工作，所以这一大家子，几乎全部是靠母亲柔弱的双肩，清瘦的身体，支撑着。
　　
　　那时候在生产队，母亲每天下田，为了多拿点工分，和男人干一样的重活。
　　
　　那个年代是怎样的艰苦和胡闹，由于年幼，我是搞不明白的。
　　
　　听母亲说过，她千辛万苦养大了一头猪，被队长强行牵走了，说是“割资本主义尾巴”！
　　
　　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家里没男人干活，就没粮食吃；又有几个嗷嗷待哺的女娃子，嫩的像瓜蛋子，实在是指望不上的。
　　
　　有一次，冬天出去干活，母亲饿的不行，偷偷的揣了两节藕梢在怀里，晚上回家的时候，那藕都快捂熟了。就是这件小事，后来不知道被什么人知道了，告了密，队长为此，还扣了我家二斤救命的粮食呢！
　　
　　在那个经常饿死人的年代，可怜的母亲，就只能挖野菜养家了。可是，有一次，不知挖了什么有毒的野菜，一家人都中毒了，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差点都死了！
　　
　　外公后来知道了，心疼母亲，就骂她说:“你养这么多丫头，是不是能炖着吃啊？你饿死几个，还能省下点口粮来！”
　　
　　母亲都是孩子的守护神，她哪里舍得啊！
　　
　　但是，她拗不过外公，硬是让他强行地，把四姐、五姐送了人。幸亏不是送的很远，成年后，我们姐妹还是聚在了一起。毕竟，血浓于水，我们姐妹七人，还是手足情深，这也随了母亲的心愿了，她经常说:“你们姐妹，一生一世都要互相依靠亲近！”
　　
　　据母亲说，送走孩子的日子里，她每天想，想得挖心疼，把四姐五姐穿过的衣服，白天出工揣在怀里，晚上睡觉也搂在怀里！
　　
　　（四）
　　
　　在那个多子多福的年代，在那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年代，一水儿生了七个女儿，从来没有生出一个男孩的母亲，在人前，总觉得抬不起头来。
　　
　　那些年，她到底挨了多少白眼听了多少闲话，她到底受了多少责难忍了多少委屈，是无需多说的了。
　　
　　好在，父亲是个开明的人。
　　
　　每个姐姐出生，母亲都偷偷流泪，而父亲总是安慰她说:“看，这个丫头长的多好啊！”
　　
　　父亲心里，应该也是很渴望儿子的吧？只是，他说的这些话，到底安慰了我的母亲！
　　
　　直到现在，我还是很感谢，命运让我们拥有一个如此坚韧的母亲和一个这么开明的父亲！
　　
　　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他们俩，不管多么吃苦，还能让我们都上学念书。为此，父母都被人耻笑得不行。说他们“不识好歹，女儿是人家的人，念什么书！”而父母那时候总是对我们说:“只要落地，个个是宝！只要你们能念的下去，爹娘砸锅卖铁也供你们念！”
　　
　　说来惭愧，我们姐妹竟无一人考上大学。枉费了双亲望女成凤的心！
　　
　　我是最小的孩子，也是父母最后的希望。可我初中毕业，老师教的记不住，倒是古龙、金庸、梁羽生，记住了一大堆！
　　
　　书是念不下去了，那年父母忍痛，抽干养了两年的鱼塘，杀了养了一年的年猪，那几乎是他们一辈子全部的家底啊！他们是倾起所有，拿全部的钱，给我买了个工。〖注1〗我终于跨出农门，进城当了一名纺织女工。
　　
　　后来放假回家，早上醒来，总能看到母亲在我房间。那时侯，姐姐们都出嫁了，我成了母亲唯一的牵挂了！母亲还偷偷告诉我，她每天去隔壁家看电视，就喜欢看铜陵新闻，“想看看那拍的新闻里有没有你的影子，电视台在街上拍，你刚好经过，不就在里面了嘛！”当时听了母亲的话，心里真是难过，母亲是想我想疯了啊！
　　
　　（五）
　　
　　等我也出嫁了，家里只剩下他们俩了。
　　
　　幸好，我们姐妹都很孝顺，也还是，都从心里黏着父母吧，一到周末和节假日，都约好了似的，举家回娘家。
　　
　　那时候，是父母最开心的时候了。女儿们在厨房忙活饭菜，女婿们在堂屋谈话打牌，一大帮外孙子外孙女在院子里嬉戏吵闹……父母总是一脸幸福地样子，一会儿去厨房看看，一会去牌桌看看，一会儿又停在院子里，心满意足地看着孙辈们……
　　
　　那应该是父母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刻吧！
　　
　　父母有七个女儿，隔三差五的回来，买的东西应有尽有，吃的用的穿的，真是要什么有什么！村里的老人们，个个羡慕得不得了。特别是那个，曾经嘲笑母亲生不出儿子的人，她自己倒是生了几个儿子呢，可是，她的晚年，真的没我母亲幸福！
　　
　　（六）
　　
　　常言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可惜，好景不长，我那
　　
　　一生命苦而坚强的母亲，刚刚享福，却得了一种叫食道癌的病。
　　
　　其实，她从一开始就预感到了，但她没有说，怕我们为她担心，甚至连父亲也没告诉。开始的时候，她吃饭总是打嗝，后来饭吞咽不下了，她就每天煮稀饭吃，不知情的父亲，抱怨说天天吃稀饭都吃烦了，她还是没说。一直到稀饭都吞不下了，咯血了，在父亲的逼问下，她才告诉父亲，她或许得了鸽子病了，那时候农村管食道癌叫鸽子痛。
　　
　　她是一心不想让女儿们揪心难过的，父亲打电话给我们，她还在阻拦呢。
　　
　　她不愿意上医院，她怕拖累我们，不愿意花那个钱。
　　
　　姐妹们都哭了！
　　
　　可结果是残酷的，母亲是食道癌晚期！我们都强忍着眼泪，轻描淡写地对母亲说，医生说你喉咙长了个小瘤，要住院医治。
　　
　　一生善解人意的母亲，还是读懂了我们眼里的悲伤，怎么劝说也不肯住院，非要回家！我能理解母亲，她既是怕拖累我们，也是不放心父亲在家，她和父亲是感情深厚的恩爱夫妻，特别是晚年，他们朝夕相处，从未分开过。
　　
　　（七）
　　
　　记得母亲病发前，曾经来我家小住，那时候，我还住在小山村，家里还收了点稻子和红薯，母亲帮我把稻子都搬出来重新晒过，然后装袋码好；还帮我把红薯刮皮，和我一起挑到一公里之外的加工厂去碾压。路上我弓着腰，实在挑不动那几十斤重的红薯，而母亲挑的比我的重，她脚步飞快的先到了，然后回来接我，又不容分说地帮我挑。
　　
　　那时，是母亲去世前一年，她已经生病了，只是她不说我们不知道而已！
　　
　　她挺着精瘦精瘦的病体，还这样心疼她的小女儿，这，就是母爱，这，就是母亲！
　　
　　我现在想起这件事来，还是忍不住泪如雨下，泪如泉涌！
　　
　　从查出病来后，母亲的精神就跨了下来，也吃不下丁点东西，连水都喝进不去，人也迅速消瘦，我们看着都很难过。
　　
　　母亲反倒劝慰我们说，又不是你们不给我治，是这病治不好！
　　
　　病中，坚强的母亲，从没在我们面前流过泪！姐妹都在场的时候，母亲叮嘱我们，你们姐妹一定要团结，不能有纷争！这点，我们姐妹一直是做到了，母亲啊，你可以放心了。
　　
　　（八）
　　
　　九九年正月三十，母亲走了！享年68岁！
　　
　　从确诊到去世，母亲的生命，仅仅延续了几个月。
　　
　　从此姐妹七个，再也没有了母亲！
　　
　　也许是伉俪情深的缘故吧！执拗的父亲，坚决要把母亲的骨灰盒放在家里，说等他走后一起入土。
　　
　　而后的日子，父亲每天早上，在母亲的骨灰盒前，供一杯刚沏的清茶，吃饭时，摆上饭菜碗筷，他还不停地和母亲说着话，一切都像母亲还在的时光。
　　
　　仅仅半年后，当年的七月十六，我们的父亲也去了！
　　
　　至此！姐妹七个，又没有了父亲！
　　
　　（九）
　　
　　父母在，尚有来路，父母亡，只剩归途。
　　
　　今天是母亲节，想起父母双亲，痛彻肺腑！
　　
　　踟蹰街头，买一束康乃馨，哀思尽付。
　　
　　哀思欲寄无从寄！
　　
　　可惜阴阳两隔，我又能，寄往何处？
　　
　　2016.05.08母亲节于铜陵
　　
　　注1:八十年代末，国家有政策，允许买工的。
　　
　　作者:钟明霞
　　
　　

发布时间：2019-05-12 1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