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次了,只要一入寐,老屋那摇摇欲坠的瓦片和歪歪斜斜的廊柱就在眼前影影绰绰,屋后的杨柳树又在风中张扬着满挂的枝条,儿时的我又在屋前屋后欢快地奔跑。醒来后,心头就蔓延着一种说不出的痛。
而今,老屋早已易了主人,新的主人又将它承租给了一户做竹椅的人家。在满街鳞次栉比光鲜亮丽的新居间,老屋象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战战兢兢地蜷缩在大街的角落,倦怠而又落寞。无数次从老屋经过,我都会忍不住回头看上两眼,从屋檐缝隙处漏下的稀稀疏疏的阳光中,总坐着个神情木然专心辟竹子的男人,男人的头上吊着个硕大的蜘蛛。老屋的沧桑、老屋的凄凉、老屋的满目疮痍,总让我有一种揽它入怀的渴望,亲吻它、抚摸它、温暖它、改扮它。
老屋还是祖父母健在时就修建的,那时祖父是教三字经的先生,祖母是个精明能干的小作坊主。靠着小本经营的微薄盈利和左邻右舍的投工投劳,这才有了老屋。老屋靠几根大木柱中间穿厚实的方子作支架,墙壁用扎实的竹编结构糊上泥巴再抹上白白的石灰做成,顶上用厚薄均匀的木板隔出了阁楼,再在瓦角料子上盖上整齐密实的青瓦,宽敞明亮、冬暖夏凉的老屋就此落成。
我没有见过祖父母,等到有了记忆的时候,老屋原先宽大的堂屋已被逢中隔破,一半堂屋和左边厢房归了父亲,另一半堂屋和右边厢房归了伯父。于是,老屋那乌黑锃亮、威风霸气的两扇大门就再没有开启过。迫于生计,父亲去了远处当兵,后来又转业到地方工作,直到六妹出世后,父亲才千辛万苦辗转回到家中。
记忆中的老屋,总是与父亲醉酒的样子和母亲忙碌的身影联系在一起。父亲爱喝酒,每晚一茶杯,喝到青筋爆涨后必定把我们统统召拢来齐刷刷跪在跟前,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养活我们有多么艰辛,或者就与母亲昏天黑地的吵,直至大打出手,弄得家里鸡飞狗跳、鬼哭狼嚎。母亲娘家在农村,自己在队里有田土的时候,母亲就每天拖儿带崽在田土里忙活。到后来举家转了居民,母亲就天天在土改时分得的那一小块菜园子里拨弄,一时栽上苞谷、一时又种上了白菜。靠着母亲的辛劳,我们每顿都能吃上新鲜的菜蔬,几姊妹也毫无缺乏营养面黄饥瘦的样子,出落得还算秀气大方。
老屋对面是镇里新办的幼儿班,后面有一大坝绿油油的田。年幼时我尤爱趴在幼儿班的窗户上偷偷跟老师学唱歌,或者就在大田里一整天一整天的疯玩。每当和伙伴们在大田里捞蝌蚪儿、抓蚂蚂尖、躲猫猫面,或者躺在高高的谷垛上看蓝天白云打瞌睡时,就要等到母亲尾音拖得长长的呼唤声传来,才肯慌忙飞跶跶地奔跑回家。那时候家里负担重,大姐、二姐每日除了在学校里参加红卫兵搞点小运动,多数时间都在家帮着料理家务和照看年幼的兄妹。要不时就背了菜园子里打的猪草或母亲做的豆豉颗等小副食去卖。
因为当时正打击投机倒把,要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大姐、二姐只能将背篼盖得严严实实,偷偷摸摸躲在别人家的窗户下低声叫卖。每当任务完成归来,就会像凯旋的将军,得意洋洋把母亲奖赏的些许零用钱用手帕包了小心压在枕头下。母亲转居民后没了田土,父亲的工资又如杯水车薪,我们每顿只能吃苞谷或红薯与大米一起蒸煮的两兼饭。偶尔锅里有点油水,也要争先恐后把饭倒在铁锅里焙了又焙,生怕晚来一步沾不上油的香气。母亲终日忙进忙出,偶有空闲就担了茅厕里的粪水去浇淋在自家的菜园子里。
大多时候,我和六妹只好在大姐和二姐的膝盖上打发时光。那时候的小镇不像如今这般灯火通明,家里用来照明的煤油灯芯总被母亲用剪子减得又细又尖。每当月朗星稀的夜晚,便连煤油灯也省了,一街的人都抬了板凳来坐在自家门口,我们就会听到许多好听的龙门阵,什么毛狗精变了女人报恩、大妹、二妹智斗熊嘎婆,每次都要听到毛骨悚然才肯拉着姐姐们的手去睡。大姐那会儿是全街的明星,从小人长得清秀,歌又唱得跟百灵鸟似的。每当大人们的龙门阵摆完,就要怂恿着大姐来一个,那当儿大姐就骄傲地立在人堆中,拉开架势有模有样地清唱道: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到我入学以后,父亲总算调回了镇里,并开始学做些粮油生意。老屋临街的窗户改成了铺面,母亲每日就早早起来打开柜门卖些日杂用品。父亲说:好了,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做买卖了,你大姐、二姐不用做贼似的卖豆豉颗了。那一二年,家里的客人忽地多了起来,父亲经手的粮食、麻袋等隔三岔五就有货车从远处开来拖走。父亲每日拉了客人在家吃菜喝酒,猜拳行令的声音吼得全街都听得见。
没过三两年,就有匠人来推翻了后院原先作茅厕的土墙房,新起了座一楼一底的青砖房。砖房底下隔了两大间宽敞的猪圈,楼上一大间屋子摆了几张三抽桌和木床。每天晚饭吃过后,父亲就将我们撵进大屋子,在那里,三姐、哥、六妹和我相继完成了数十年的寒窗苦读。
大姐、二姐年龄已大,不能再读书,父亲就给安排学了缝纫,每天在家中埋头做些加工活。母亲抽空买回猪仔来喂,到了年关,总有三两头肥猪出槽。渐渐地,我们的饭桌上就餐餐有了肉,身上有了新衣穿,过年还有了花不完的压岁钱。家里的陈设也越来越新了,电视机由黑白换成了带彩的,洗衣机由单缸换成了双缸,还吃上了自己冻制的冰棍。父亲依然爱喝酒,醉了照旧把我们召拢在跟前,然后使劲掰开母亲的手掏出大把的零钱往空中抛掷,我们就东推西攘嘻嘻哈哈地抢成一团。
青砖房的后面有棵高大的杨柳树,春来,满头满枝的嫩芽,秋至,瓦房顶和院子里总铺上一层枯黄的柳叶。杨柳树离砖房后边的窗户很近,坐在靠窗的三抽桌旁一伸手就可以抓住一把柳枝。父亲担心杨柳树的根撬了屋基,曾好几次化了许多胆巴水倒在柳树根下,还把柳树皮环着拨了一截。
可每次到了来年春天,杨柳树还是又倔强地发出新芽来。一来二去,父亲便失了信心,索性就任它疯长了。读书时我和哥都爱弄点文字,屋后的杨柳树那一身青绿的美丽和茁壮顽强的生命曾带给我们无限的遐思和灵感。在旧时稚嫩的日记、作文中,在青春萌动时写给心仪恋人的小诗里,处处都可以寻找到杨柳树隐约的踪迹。在大屋子里伏案苦读的无数个夜晚,窗外魅影婆娑的杨柳树和大田里此起彼伏的蛙噪声,陪伴我们一道度过了那躁动不安的几多月月年年。
忽有一日,父亲郑重其事地宣布,家里的那块菜园子地势方正,不如将老屋卖掉另起新居。想着马上可以住进高大堂皇、时髦现代的新楼房,我们欢呼雀跃、兴奋不已。
卖老屋时,我们都懵懵懂懂参加了签字画押,还为意外地分到一份红而兴高采烈。母亲一直在絮絮叨叨,说我们几姊妹成绩好是因了老屋的风水,再说不定祖父母在哪个角落埋了碎银子或老钱什么的,叫别人占了去岂不可惜。临到搬家的时候了,母亲还磨磨蹭蹭地不肯离开老屋。父亲一边呵斥着母亲一边把最后一包杂物装上人力车,而我们全然不顾母亲眼里的留念,打仗似的纷纷冲向新楼房去占领阵地,把曾经留下过全家人喜怒哀乐和酸甜苦辣的老屋毫不留情地抛在了身后。
岁月像一条静静的小河无声地流淌。而今,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家。父母一直居住在后来修建的楼房里,那楼房已不再崭新,有了岁月的痕迹。几姊妹回家短聚时父母常念叨:如今什么都好了,却显得冷清,还是住老屋那会儿热闹。我们也爱谈起老屋,谈起老屋就会忆起小时候的事。老屋的确是老了,满街的旧房都拆来重建过了,只留下老屋形单影只斜靠在别人家的楼房上。
老屋顶上原先密实的青瓦如今变得破旧稀疏,有几处还用了石棉瓦来镶补,一副身染重疾苟延残喘的样子。老屋对面的幼儿班扩建成了全镇最大的幼儿园,每天有音乐声和孩子们的打闹声从围墙处传出来。后面的大田也不见了,变成了好几幢商住楼和人来人往的农贸市场。听父亲说屋后的杨柳树不知什么时候枯死了,他去看过,只剩下光秃秃干枯的枝桠,他原先拨皮的痕迹还清晰可见。姊妹们都说,做梦爱梦到老屋,梦到老屋就会梦到屋后的杨柳树,我也是这样想着。
还有那一大坝绿油油的田。哥有一次就表态,等有了钱,要把老屋买回来重新修建。
文/赵福美
发布时间:2022-08-20 0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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