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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杨在华
小学毕业的时候，曾听本村的学长说，初中最凶的老师是一个姓姜的男教师，绰号“四只眼”。据说，哪怕是校长，他都敢顶回去，至于学生，更是服服帖帖，无人敢老虎头上挠痒。闻名全校的调皮大王“二黑子”，不但在学生中间称王称霸，而且还公然挑衅老师，有一次上课前，他把畚箕放在门板的左上角，将门虚掩着，等待老师来上课。结果，年轻的女英语老师推门后，被畚箕砸个正着，又气又羞，当场哭了鼻子，转身离开了课堂……就是这样一个胆大妄为的家伙，看到姜老师，就像老鼠看到猫，哧溜一声，狼狈而逃。
我向来胆小，听了学长介绍，心中禁不住暗暗祈祷，希望不要落到凶老师班上。
开学了，我和好友兴冲冲来到了学校。我俩都分在初一(2)班，高兴地来了个拥抱，手牵手奔向教室。教室里人声鼎沸，我们选择了靠前的位置坐下。
铃声响了，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男老师走了进来。高个子，四方脸，乌青的腮帮子隐约可见密密的胡茬，细小的眼睛炯炯有神，一副不怒而威的样子。“我姓姜，是你们的班主任，语文老师……”眼镜老师开门见山，自我介绍。
啊，姜老师，“四只眼”，那个全校最凶的老师！我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
“现在排位置，大家到外面按个子的高矮排队。男生一队，女生一队。”姜老师威严的目光笼罩全场，沉声下令。看那架势，名不虚传啊！
同学们一个个来到教室外的空地上，迅速排好了队伍。姜老师站在靠近门的位置，从前面开始，依次两个两个的往教室里喊，并指定座位。本以为，还能像小学那样，与好友成为同桌，因为我俩是站在一起的。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最后竟演变成了好友与前边的同学一组，我则与后边的同学一组。这意味着，我的美好的希望破灭了。
更倒霉的是，与我一组，即将成为同桌的女生居然瘸着一条腿，真是憋屈透了。不知那时自己怎么想的，无端觉得，与一个腿脚不好的人同桌，太没面子了，而且有太多的不方便。于是，我极不友好地瞪了新同桌一眼。她有点莫名其妙，又似乎有所领悟，默默地低下头去。那卑微受伤的眼神似天际的黑云，笼罩着她瘦小的身躯。我的心陡然一颤，不忍再有什么别的表现。
眨眼间，老师喊到了我们的名字，原来她叫王翠翠，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进了教室，姜老师毫不犹豫，大手一挥，安排我俩坐在教室中间第二组的第二桌。我们的北边还有一桌，毫无疑问，坐在里面的一人进来出去都不方便。我腿脚灵活，完全可以抢占有利位置，但目光不经意扫过翠翠的那条残腿，怎么也挪不开步。
“华华同学请坐里面！”姜老师浑厚的男中音骤然在耳边响起。我猛一抬头，只见姜老师正注视着我们。连忙抢前一步，在里侧坐下。我分明地看到，姜老师那细细的眼睛，似乎是冬日里的暖阳，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眼翠翠的腿，慈和而又关切。一瞬间，我对那个凶老师的传闻竟不住怀疑起来。
放学后，姜老师忽然通知我到办公室去一趟。难道是我开始时对同桌不善的表情被发现了？来到教师办公室门口，磨磨蹭蹭，忐忑不安地迈了进去。
“找你来，有两件事……”姜老师的谈话拉开了序幕。他说已向小学老师了解过情况，知道我的成绩优异，希望我再接再厉，还要求我发扬风格，多关心照顾同桌。姜老师神情是严肃的，口气却很温和，话语中流露出对弱者的无限关爱，我只是小鸡啄米般点头，嗯嗯嗯地应答。
走出办公室，回味刚才的情形，蓦然发觉，姜老师虽凶名在外，实际上却是一个心细如发，慈爱善良的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本来，我虽然不会再对同座甩脸色，但内心总有点疙疙瘩瘩的，准备井水不犯河水，敬而远之。姜老师的一番恳切教导，激发了我内心深处的柔软细胞，不由自主地决定，要对同桌好一些，尽最大能力帮助她。
姜老师平时不苟言笑，神情严肃，外班同学不敢拢边，班上同学也是十分敬畏。要问姜老师教学水平怎样，那真是一塘鸭子——呱呱叫。姜老师是扬州插队知青，虽不是科班出身，却也不同凡响。讲起课来绘声绘色，教学方法灵活多变。朗读颇有点播音员架势，字正腔圆，余音绕梁。至于书写，有点与他的为人相似，刚劲有力，锋芒毕露。因为时间间隔久的缘故，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但他在书写方面的严格要求，却是令我受益匪浅。后来上了高中，做了教师，收获了许多表扬，竟都是因为书写工整的缘故呢！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对姜老师的害怕心理渐渐减弱，特别是他任命我做了副班长兼学习委员后，因为接触次数多，对他越来越了解，更是觉得，姜老师其实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事实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学校向北大约一里的路上，有一个小小的桃园。桃园的东边紧靠着大圩，那是我们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有一天下午上学时，外号瘦猴的孙姓男同学肚子饿得受不了，便从篱笆中钻进桃园偷吃了几只桃子，结果被早已躲在一旁的看守桃园的人抓住了。守园人30多岁，三角眼，矮个子，是庄上的二流子。因与队干部有亲，捞了这个肥差。不但活计轻，而且桃子管饱，还能顺手牵羊，捞外快。当下，他的一双三角眼滴溜溜乱转，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张嘴便要求瘦猴赔两元钱。瘦猴欲哭无泪，他家实在太穷啊，饭都吃不饱，哪有钱赔偿呢！
三角眼勒索未果，气急败坏。便推推搡搡，押着瘦猴往学校走，边走边大喉咙大嗓子地宣布着孙同学的罪状。瘦猴瑟缩着，将头低得不能再低，羞耻感似无底的深渊，张开血盆大口，吞噬着他的自尊。
校园里，学生三三两两，自由活动。听到有人骂上门来，吓了一跳，纷纷躲避。三角眼还在喋喋不休，迎面撞上了正往教室走的姜老师。
“放下他！”姜老师一声怒吼，似炸雷一样，震得人耳朵嗡嗡响。他细小的眼睛从镜片后射出一道寒光，利剑一样刺向对方。三角眼吓得一哆嗦，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你小时候也干过这事吧？”姜老师一个健步挡在孙同学面前，出其不意地提问。
“当然，偷桃算什么，老母鸡都偷过……”三角眼脱口而出。
“哈哈哈”附近的同学忍不住笑了起来。
“问我干什么？是这小子偷桃子！”三角眼被嘲笑，暴跳如雷。
“偷什么了？赃物在哪？没有证据，不要乱说。”姜老师义正辞严。
“他吃了啊！”三角眼尖叫起来，心中后悔当时下手捉拿太迟。本来是猫戏老鼠的游戏，谁知，这小子发现自己后，三口两口就把桃子吞下肚子了。
“那不叫偷，是尝。给你五毛钱足够了。”姜老师掏出一元钱，晃了晃，发出警告：“如果不同意，就到公社去说理……”
“算了，算了！”三角眼眼冒金光，一把抢过纸币，一溜烟走了。
“以后不要随便尝人家的东西，要给钱的。回教室！”姜老师的目光严厉，效果非同一般，顷刻间，现场就只剩下两个人了。
“走，我们到那边好好谈谈。”姜老师指了指校园东边的白杨树，率先迈步，孙同学紧紧跟上……
那天，姜老师究竟跟孙同学说了什么，我不清楚。只知道，自从偷桃事件发生后，孙同学像变了一个人，不再萎靡不振，似乎浑身都透着盎然的生机，呈现出校园里那白杨树的挺拔风貌。学期结束时，学校还减免了孙同学拖欠的学费，据说这是姜老师帮的忙。
日子如门前的流水，不紧不慢地流淌。转眼间，冬去春来，我们跨进了第二个学期。
有一天下课时，我忽然发现，老师办公室旁边那间一向紧锁的门打开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躲在门外一看，啊，里面除了一张陈旧的办公桌，一把木头椅子，居然还有两个大书橱，书橱里堆满了书。一个戴着眼镜，满头银发的矮个子男老师正开柜取书。霎时间，我像饥饿的人见到了面包，浑身的阅读细胞疯狂叫嚣，鬼使神差般的，一下子冲了进去。
“老师，我要借书！”我迫不及待地大喊。
“借书呀，唉！”老先生转过身，打量了我一眼说，“这里的书只借给教师，不能借给学生啊！”
“我只借一本行不行？”我急切地请求。
“规矩不能破呀！”老先生无奈地摇摇头，“再说，我也没这个权利！”
我还想说什么，上课铃响了。我恋恋不舍，只好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图书室。
此后的几天里，我的脑海里始终闪现着那两只大书柜的影子，吃饭想，走路想，连睡觉都在想，真是“往借，不与，归而形诸梦”的生动写照啊！
“华华同学，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上课时，我正心不在焉，盘算着如何才能借到书，姜老师的提问声骤然响起。因为听得不太清楚，只好胡乱答了一通。老师没有批评我，但那威严的目光宛如强力清醒剂，于是，纷乱的思绪刹那间归位，不敢再胡思乱想。
下课了，姜老师捧着书本走缓缓离开。到了教室门口，他忽然回过头，吩咐一声“华华同学到办公室来一趟。”
同学们都无比同情地望着我。姜老师要求严格，最看不惯的就是上课开小差。看来，我这是撞到枪口上了。
“上课怎么走神啊？”姜老师皱着眉头，神情严肃。
“只有老师才能借！”老先生的那句话突然在我的耳边响起。不知怎的，头脑里忽然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于是，我脱口而出：
“老师，你能帮我借书吗？”
“借书？借什么书？向谁借？”姜老师虽然诧异，却还是耐心询问，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于是，我一五一十地做了解释，并急切地问：“老师，你能帮我借吗？只有老师才能借呢！”
“好，第三节课下课后，你来找我。我带你去借。”姜老师说完，看我欢呼雀跃的样子，又严肃地叮嘱我：“今后，不论什么情况，都不要违反课堂纪律！还有，借书的事不能声张，否则，就借不成了。”
我连连点头，心花怒放。身体似乎说不出的轻，飘飘然回到了教室，好不容易才挨到约定的时间，我飞快地跑到办公室。姜老师言而有信，立即带我前往图书室。门开着，管图书的白发老先生正与一个高个子老人说话。啊，原来是老校长。我吓得躲到姜老师后面，不敢吱声。
“校长好！”姜老师平静地打完招呼，便对老先生说：“张老师，麻烦您了，我学生要借几本书。”
“小姜，你又犯规了。图书室不向学生开放呢！”老校长皱着眉头说。
“校长，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学生借，登记在我后面不就行了吗！”姜老师笑眯眯地回答。看来，姜老师敢于与校长犟嘴的传言，并非杜撰，确有其事啊！
“你啊，你啊！”老校长摇摇头，走了出去，边走边咕哝“烧掉那么多书，可惜啊！”
我正发楞，书橱打开了。虽然只有半书橱的文学作品，在我的眼里，却是一座金光闪闪的宝库。欢呼一声，兴奋地扑了上去。《虹南作战史》《金光大道》《铁水奔流》……
啊，《闪闪的红星》！我兴奋地捧在手里，如获至宝。前一段时间，刚观看了《闪闪的红星》这部电影，一直渴望能看到小说书，如今，终于如愿以偿。
最后，我借了《铁水奔流》《闪闪的红星》这两本书。张老先生一边登记，一边语重心长地说：“这是破例了。你要好好地读呀！”我连连点头，把书紧紧地抱在怀里。
姜老师在借书单上签了名，抬起头来，温和地说：“喜欢就看，不喜欢的，下次再换。不要勉强！”
我嘴里答应着，却有些不以为然。小说书啊，我的最爱，怎么可能不喜欢呢！要知道，这个年头，课外书实在太少了。除了能在爷爷那儿借一些古典小说外，就再也没书可看了呢！
《闪闪的红星》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两天的时间，我就读完了。再看《铁水奔流》，写的是工业领域阶级斗争的事儿，味同嚼蜡。忽然想起了姜老师的话，禁不住深深地感激，同时无比鄙视自己当时的幼稚想法。
我没有立即还书，而是津津有味地反复阅读《闪闪的红星》这部书，因为当时的我，除了爱看书，还是一个热血少年，有着对英雄的深深崇拜。还这本书之前，我万分不舍，心里哀叹：“今日存，明日去，吾不得见之矣。”
后来，我便成了图书室的常客。当然，借的书都是无一例外地登记在姜老师的名下。
可惜，初一第二学期结束时，姜老师就回城了。从此，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姜老师。
高中毕业后，我也成了一名教师。饱尝教学生活的酸甜苦辣，回味初中生活的点点滴滴，对姜老师具有的，是发自内心的敬仰和崇拜。那是个混乱的年代，几乎人人自危，姜老师却是一身正气，认真负责，敢说敢做。当时的我们，能遇到这样一位“凶老师”，真是三生有幸啊！
光阴荏苒，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也不知姜老师近况如何。我的老师，您还好吗？
作者简介：杨在华，中学语文高级教师
发布时间：2023-06-29 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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