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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秀文
母亲年过七旬，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是坚强的，是很少流泪的。然而，在那一段不到20年的日子里，我亲眼目睹了母亲的三次流泪，每次都那么痛彻心扉，每次都让我心颤颤而泪潸潸······
——题记
·1·
那是1996年秋天，我的二弟莫名其妙地陷入了人生的沼泽中，从此，二弟的命运彻底改变了。要命的是，两年后的1998年年关之际，二弟竟然稀里糊涂地客死他乡。
二弟的死给我们这个家带来了深重的创伤，也让这个家从此蒙上了浓重的阴影。
得知二弟殁去的消息时，我稀里哗啦地哭了很久。之后，便辗转几千里去为二弟处理后事，当我用颤抖的双手捧着二弟骨灰盒的时候，我感觉天也不蓝了，山也不明了，水也不秀了。二弟的离世让我无法释怀现实里的一些事情。
对于二弟的死，我暂时没有告诉家里任何人，我独自承受内心的剧痛，陪着父母过完了春节。春节过后，我把父亲接到城里，把二弟离世的事情告诉了父亲，父亲毕竟是男人，父亲的心坎上承载过很多不幸，对于二弟的离世，父亲除了哭泣，除了悲伤，他依旧能独挡生活的风风雨雨。
因为母亲患有轻微精神分裂，她一定承受不了儿子离世这一打击。所以，我们家里的其他人一直同意对母亲隐瞒这件事。我们也向所有的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叮嘱，恳请他们不要讲关于二弟离世的事情。与此同时，我在他乡的一个亲戚承包地里，为二弟要了一块墓地，把二弟安葬了。
我知道，这是一种谎言，一种欺骗，但为了给母亲凄然的心灵聊以自慰，为了让母亲不至于因为儿子的离世而伤心欲绝，我以为，善意的谎言是一种美丽，善良的欺骗是一种关爱。让时间去验证一切，让时间去慢慢地淡化二弟在母亲心里的位置。时间久了，就算母亲知道了二弟的事情，也许能够借助时间的溪流，把母亲的痛冲化得淡一些，淡一些，再淡一些······
这种谎言和欺骗一直持续了四年，四年里，母亲也经常问起二弟的事情，并且还吵闹着要去找二弟；四年里，我也经常以二弟弟的名义为母亲写信，然后装进二弟在世为家人写信的信封里，并把信带回家，念给母亲听。母亲也信以为真，她以为，只要儿子还活着，一切都还有盼头，儿子迟早会回来的。
如此这般，又过了一段时间。又是年关的一天，母亲和父亲吵架，母亲又开始吵闹着要去找二弟：
“老二都五六年没回家了，你们都不管，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你把老二的地址给我，我去找他。”
父亲默默无言，任凭母亲吵闹；
“老二不是你亲生的吗，都五六年了，你们不去找他，也不给他寄钱花，快过年了，你把老二的地址给我，我给他寄点钱过年。”
父亲无法给母亲二弟的地址，也不好告诉母亲的实情，父亲还是默默无语。
见父亲不言语，母亲大怒：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么多年了，不见老二回来，老二是真的死了吗？”
父亲还是不敢告诉母亲，母亲更加生气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母亲说着，竟然拿出放在柜子底下的3911农药（那时为了给农作物灭虫，各种农药在市场上随便买到）要喝下去。
父亲见状，赶忙夺过母亲手中的农药，扔到外面打碎了。父亲这才对母亲说：
“老二已经不在了，四年前就不在了。”父亲说不下去了，珍藏在心里的剧痛再次被翻了出来。
听到父亲的话，母亲静静地看着父亲，足足几分钟没有反应。几分钟过后，母亲终于大哭起来，泪水顺着母亲的脸颊牵线不断。
母亲哭了很久。她似乎不相信父亲的话，就去找我的三姨证实一下。
“小妹，这是真的，当时我们都害怕你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就瞒着你。”三姨对母亲说。
“人都死了，干嘛你们都瞒着我。”母亲说，“还瞒了我四年多，我儿都走了四年多了。”
母亲说着又开始流泪了，想一阵，泪水流一阵。
母亲还是不相信三姨说的话是真的，母亲干脆跑到城里来问我：
“都说老二走了，是真的吗？你告诉我实话，我能接受得了。”
“娘，你都知道了？”我问。
母亲用最后一线希望的眼神看着我，渴求我对她说二弟还活着，二弟会回来的。
我无情的坦白让母亲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母亲声泪俱下：
“我的儿哦，我可怜的儿哦，你才27岁，你走了，让我怎么活啊！”
母亲在城里呆了两天，两天里，母亲一直流着泪，母亲默默流着泪，又默默地用手擦着泪，儿子的离世，让母亲总有流不完的泪，擦不完的泪。
·2·
时光在指缝间轻轻地划过了16年。
2014年的年关之际，我亲爱的三弟又走了。
三弟是驾着三轮摩托车在上坡过程中，不慎跌入路边六十多米的深坑，造成三弟当场死亡。
三弟的死给我们这个祸不单行的家庭再次带了沉重的打击，父母亲都年过七旬，生活都不能自理，面对又一个儿子的离世，他们该是怎样的悲痛欲绝啊！
对于三弟的离世，我还是打算对母亲隐瞒。
三弟走的那天傍晚，我把三弟的尸体运到殡仪馆，把三弟开翻在沟里的三轮车拉回来，放在我家的门口，母亲看到家里进进出出的亲戚，又看到那辆摔得烂七八糟的三轮车，就问我：
“出了啥子事情，家里来这么多人？”
“三弟翻车了，不过人没事，在医院住着呢。”我欺骗着母亲说。
听到我说三弟翻车了，母亲呆呆地看着我足足几分钟，没有说话。
“三轮车都成那个样子了，老三他人真的没事吗？”母亲沉默了一会又问。
“真的没事的。”我对母亲说，“不过，需要住院一段时间看病。”
忙完三弟后事的那天下午，母亲突然对我说：
“老三在哪个医院，你带我去看看？”
面对母亲突然的发问，我顿然不知所措，但我又灵机一动，继续欺骗着母亲：
“三弟转到西安大医院去了，等过年后我再带你去看吧。”
“这马上就要过年了。”母亲继续问我，“你回来了，老三他一个人在西安大医院能行吗？你不陪着他吗？”
我没有回答母亲的问话，母亲也没有再追问了。但我从母亲浑浊的眼神里读出了母亲焦躁和不安。
然而，在三弟离世的第七天，母亲就知道了，母亲抱怨我说：
“明明人都死了，你为么事不跟我说？为么事要瞒着我？”
“娘啊，这事来得太突然了，我是担心您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啊，我准备等时间长了再慢慢告诉您的。”
“我的儿哦，我可怜的儿哦。你才39岁，你走了，让我怎么活啊！”
母亲哭得很悲伤：
“自从他买车回来后，我天天都提心吊胆的，每天早上天不亮他出门，我就开始操心他，直到晚上半夜他回到屋里后，我才能安心，一个月来，我没有睡踏实过，谁知道他还是把命送在了那个车上。”
“娘啊，这都是他的命，这事对您的打击真的太大了，娘啊，您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您可不敢憋在心里啊，您要是憋坏了身子，我可咋办啊？”
母亲哭得悲天怆地，哭得伤心欲绝：“我的儿哦，你都说好了，你要为我养老送终的，可你为什么撇下我提前走了呢？你走了，我的靠山就倒了，我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听到娘说这样的话，我心里痛得跟针刺一般，我握着母亲的手说：“娘啊，三弟也想为您养老送终啊，可他就只有这个命，三弟虽然没了，但您还有我呀，我也是您的亲儿子啊，您是我的亲娘啊，我一定会像三弟一样孝顺您，给你养老送终，这也是我的责任啊。所以，娘啊，您千万不要觉得三弟没了，您的家就没了；千万不要觉得三弟没了，您就没地方可去了。我的家就是您的家啊娘，其实，我的家本来就不能缺少您，因为哪里有爹娘，哪里才是我的家。”
娘依旧在伤心、难过，流泪。 我依旧只能陪在娘的身边，对娘说好多好多安慰的话。
看着娘的脸色似乎有了好转，我知道我的劝说有了效果，只可惜我这个没出息的人，自己竟然跑到屋里伏在床上痛哭不止。
三弟走了，母亲是最悲痛的，母亲总是坐在我家门口的三轮车旁边哭的很伤心。大年三十的那天下午，母亲又坐在三轮车旁流泪，我知道，母亲是想儿子了，母亲是在唤儿子回家过年呢，母亲是在用颤抖的身躯，颤抖的心，去颤抖地挨过每一个悲痛的分分秒秒，那一刻啊，母亲真的真的好可怜。
三弟走后的几个月里，我看到母亲常常发愣，看到母亲常常泪眼婆娑。我每天晚上出摊的时候，总会带着母亲去广场，让母亲坐在我身边，也许广场来来往往的人，多少会驱赶母亲心头的悲痛和无奈。我也常常督促时间老人能把时光的指针拨动得快一些，时间久了，三弟离世的悲痛会在母亲心中淡化一些。
三弟离世后，母亲为了分散对儿子的思念，她就开始在我家所在的小区里捡拾废品，只要母亲能开心些，母亲做什么就随她吧，我并不反对。
·3·
生活，生活，都说生容易，活就难了。
时隔八个月，2015年初秋，我的姐姐也走了。
姐姐是因为疾病离世的，姐姐患病已经有七八年了，最后一次犯病还没走进医院，在医院门口就断气了。
如果说二弟的离世，给母亲心里种下了一道伤疤；那么三弟的离世，便是把母亲结痂的伤疤再次刺穿得千疮百孔；而这次姐姐的离世，就是给母亲血淋淋的伤口撒了一堆盐巴。如此这般，母亲心头的伤疤像一个无法治愈的肿瘤一般让母亲痛不欲生，让母亲生不如死。
姐姐的离世，我不打算隐瞒母亲了，母亲就这一个女儿，女儿走了，母亲就没有女儿了，所以，我不想让母亲连女儿的棺椁都见不到。
姐姐离世的第三天，我打算告诉母亲，可是我总鼓不起那份勇气来，我没有勇气多看几眼脊背微驼的母亲，也没有勇气去刺伤母亲还没有平抚的心，我怕我的诉说会让母亲猝然倒下，我怕我的坦白会让母亲从此一蹶不振。故而，这一天我都在做心灵的挣扎，让我坐卧不安，让我身心疲惫。
从早上到中午，从中午到傍晚，我始终都没敢告诉母亲姐姐离世的事情。如果再不告诉母亲，就没有时间了，因为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要去姐姐家了。
西下的太阳把最后一抹精彩的余晖涂满了这座山城的大街小巷。傍晚时分，母亲正在门口捣鼓她捡来的废品，我鼓起积攒了一天的勇气对母亲说：
“娘，你回屋来，我跟你说一件事。”
母亲跟在了我的身后来到了母亲的卧室，我搀扶母亲在床边上坐下，母亲看着我问：
“啥子事呀，搞得这么紧张的？”
我拉起母亲的手对母亲说：
“娘，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挺住啊，我姐又犯病了，但是这次没有救活，我姐她······”
我还没有说下去，自己已经骨鲠在喉了。
听着我的诉说，母亲已经明白了，母亲的眼神顿然黯淡了下去，脸上的表情也骤然紧张了起来，一场犹如灭顶的灾难又不折不扣地笼罩在了母亲的头顶。
只见母亲又是呆呆地看着我，足足几分钟没有反应，此刻，母亲的双腿颤抖得更厉害了（母亲患有帕金森症），继而，母亲的全身像筛糠一般摇晃起来。我赶紧抱着母亲，并安抚着母亲说：
“我姐病了七八年了，七月份住院都差点没有熬过来的，这次犯病连医院都没来得及进去，病魔要夺走我姐的命，谁都没法啊！”
好大一会儿，母亲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就这一个女儿，这下秋了（完了），我没有女儿了，想不到我的命咋这么苦哦，送走了三个儿女。”
“娘啊，你要是难过了就哭出来啊，千万不要憋在心里啊。”
“两个儿子都让我把眼泪流干了，我现在想哭都没眼泪了。”母亲虽然这么说，但她依旧大声地哭了出来。
母亲起身要出去，我把母亲搀扶着坐在了门口的椅子上，我也搬来一只凳子坐在母亲的身边。此时此刻，我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安慰母亲，我也在想，就算我说的再多也安抚不了母亲伤痛的心，母亲此刻的心谁能懂，也大概只有母亲自己了吧。
我此刻也只能静静地陪伴在母亲的身边，我挽着母亲的胳膊，头靠在母亲的肩头。
天空已经没有了云彩，天已经黑了下来。因为在此之前，在姐姐家熬了几夜没睡觉，此刻，我感觉好累好困，不知不觉中我竟然伏在母亲的肩头睡着了。
其实，我也是似睡非睡的，根本也睡不踏实，朦朦胧胧中，我清晰地听见母亲的哭声，母亲的哭声不是连续的，是时断时续的，母亲是想一阵哭一阵的。母亲的哭声饱含了数不尽悲苦和幽怨，此刻的夜，此刻的景况，此刻的哭声，让人禁不住想起杜甫的诗句：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我在母亲时断时续的哭声中醒来了，我也心生悲凉，我对母亲说：
“咱们进屋吧，外面有点凉。”
回到屋里，母亲问我：
“我明天是去还是不去啊？”
“既然你已经知道有这回事了。”我对母亲说，“我明天就带你去姐姐家看看吧。”
大巴车拐过一道山梁就到了姐姐的门前，透过车窗玻璃，看到姐姐屋前的场景，母亲顿时哭出了声来：
“我的女儿哦，我可怜的女儿哦。”
母亲哭泣得不能站起来，连下车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时，姐夫，姐姐的四个孩子都赶了过来，尽管有那么多亲人搀扶着母亲，可母亲的脚步依旧那么踉踉跄跄。
走进屋子，堂屋里就是姐姐的棺椁，棺椁前有姐姐的遗像，看到这些，母亲的心头更是多了几分悲痛：
“我的女儿哦，我可怜的女儿哦，你才48岁，你走了，让我怎么活啊！”
母亲坐在沙发上，依旧诉说着她心里的悲苦：
“我可怜的女儿哦，你和你两个弟弟都走了，你们都不要我们这两个老头子哦。”
这一夜，姐姐家的锣鼓敲了一整夜，也是母亲的难眠之夜，母亲躺在姐姐生前睡过的床上，流了一夜的泪水。
姐姐起灵的时刻，母亲扶在门框上哭成了泪人。
·4·
人世间最悲痛的事情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的母亲仅仅不到20年里就送走了三个儿女，每次都让母亲泪如泉涌，每次都让母亲痛彻心扉，母亲的泪，母亲的痛都会触动我的每一个神经，都会让我心颤颤而泪潸潸······
我殷切地期盼着母亲能够尽快从失去子女的悲痛中走出来，我也向上苍祈求，祈求上苍保佑我母亲：
以后的日子快快乐乐！
以后的生活平平安安！
发布时间：2023-06-27 1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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