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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董海滨
那时候我年纪尚小，大概八九岁，常听身边的老人讲：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不懂这其中的玄机，只感觉自己是只刚出生的小牛犊，我的生命才刚开始，怎么就大了，又怎么很快就老了呢？
我的家庭在那个年代，属于半农半非式的家庭，是个典型的城乡二元结合的家庭。
父亲从学校一毕业，就被定向分配到了很远很远的大西南，做了一名水电建设者。
曾听母亲说，我刚出生不久，母亲就曾带我做为家属，进行了一次几千公里的长远探亲。
那时我和母亲都是农村户口，自然要住农村了，而且还是在偏僻的山区，交通极其落后。
没有柏油马路，更不用说汽车了；先是搭乘公销社的货运骡马车，那时公销社也就是当今的商店，我可爱的父老乡亲们，经常把它喊做是“合作社”。骡马车每月为村里送一两次货物:无非就是些烟酒茶唐布匹之类的生活必需品。
我和母亲就坐上了这村里唯一的高速交通工具，沿着崎岖峡谷到处都是河卵石的土路，“咣当咣当”一路扬尘一路颠簸好久，才来到三十里外最近的公交站，坐公交车来到县城，在转乘来到省会级的市区，乘坐南下的绿皮火车，经过七天七夜的长途跋涉，才来到父亲这边儿，完成了漫长的单程省亲之旅。
那是一片赤色的土地，说它赤色是因为这里的土壤是红色。有雪峰有湖泊是个天然的大植物园。这里又是一个充满了异域风情的地方，有多个民族居住。听母亲说有个民族叫白族，这里近似四季常青，农作物能产三季，瓜果飘香蔬菜什么时候都不缺，特别是辣椒遍地都是，父亲因此有了嗜辣的习惯，每每吃饭时都要辣椒，几乎无辣不欢，这为他后来的肠癌埋下了隐患。——父亲就在这里工作。
那时候，我还在母亲的怀中被襁褓。刚一出生就来了这样一次漫长而又奇妙的旅行。听母亲说我在火车上还撒尿了，尿在了小客桌上面。那是我平生最远的一次旅行，但是我什么也不记得。后来等到我记事时，曾经把它做为旅游的资本，来向小伙伴们炫耀；可我头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上来，只是徒增了别人的艳羡和嫉妒。
父亲就在这个遥远的地方工作了十多年，一年中只有一次探亲假。所以，幼年和少年时期我与父亲直接觌面的机会很少，这给父子关系带来了好多障碍，幼小的心灵很早就系了一个疙瘩，直到他老人家病逝都为能化解，这成了我一生的痛。
记得一次，他千里迢迢地赶了回来，一屁股坐在老旧的门槛上，面对我爷爷奶奶低头哭泣。那是我平生看到父亲仅有的一次哭泣，此情此景我愕然了，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傻傻的看着，我很木讷。但是，心里却在黯然思忖着：“不是说小孩儿不能哭吗，怎么大人也哭呢”？假期很快就结束了，临走时他俯身面对我，做出挥手的样子，让我说“再见”。可我固执的死活不肯，那时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再见”这个词，感觉很生僻。我此时并不懂得再见的含义，只是觉得再见就是见不着了。父亲只好悻悻的走了。
经过了一年的漫长等待，父亲又回来了。
此时的我记忆好像较之前更清晰了些，父亲的脾气比之前好像急了些、燥了些甚至有些狷介了。
他开始教我读书学习了，记得第一课边是学数数了，掰着手指从一数到十。我好笨啊！怎么也数不会，他开始变得急燥了，于是开始讻我了：“你比鸭子还笨，长大了你就等着在农村耪地吧”！
那个年月在农村谁家要是有个人是居民户口，在工厂上班拿工资，每月都能见到钱，那可是比如今资产上千万的爆发户还要牛。
我愣愣的看着这个从很远的地方跑回来，一个貌似很熟悉，但实际上非常陌生熟人，不知该如何，诚惶诚恐好像世界末日来了一样。
我随然没有哭出声来，内心却早以处在崩溃的边缘。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上这样的学习课，它给我内心留下一个非常深的烙印和抹不掉的阴影，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应响——我厌学了，甚至于患上了恐学症。
后来不久爷爷奶奶因生病无法医治都过世了。
父亲在家里最小排行老三，上面一个哥哥长他十六岁，眼睛残疾终身未婚，无儿无女，需要家庭特别照顾；一个姐姐远嫁了。父亲在家最受疼爱，上学时成绩优秀，考取了重点高校，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那可真是家庭的荣耀啊！是农村土窝窝里走出来的凤凰男，身上的光环那就不必说了。
为了能让父亲上学，爷爷奶奶想尽办法，但还是凑不齐学费，无奈一年后，父亲只得退而求其次，上了一个有助学金的中专。这是他人生的一次重大调整，不仅应响了他的人生走向，也应响了我们整个家庭以及个人的价值观。——父亲求学失败了。
现在想起来，父亲之所以在爷爷奶奶面前哭泣，不仅仅是委屈，而是真的有种现实的无奈。——离家太远相隔千里，照顾家庭有心无力鞭长莫及。
在后来我上学了，十三岁时我开始做家务，帮母亲干活。每逢周末或假期，到生产队去干农活打草、收割庄稼，那时由于年龄小，挣公分儿一天只有两分儿五，是生产队里分儿值最低的公社社员，但我感觉很自豪。父亲也通过互换的方式，终于从千里之外调了回来，调到了离家六十公里的地方，是座现代化的国企大型石油化工厂。
父亲开始半月回一次家，他每次回来我都感到很窘迫，非常害怕。父亲很武断属于说一不二那种，他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也不允许别人伸辩，母亲在一边只是听着也不发言，只是任凭父亲在说，好像是把机会有意留给父亲，让他行使教育的权力补偿教育的责任一样。他经常说：“做人要夹起尾巴”。在他面前我趋步过庭小心翼翼，最怕他提我上学的问题：“作业做完了吗？谁家孩子如何……”我被问的哑口无言，面红耳赤我感觉很羞愧，此时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赶紧把自己藏起来。那可真是度日如年啊！我躲在角落里只盼他早点上班去。
父亲好像发现了这极为不寻常的父子关系，开始渐渐的有意缓解父子关系了，开始买些唐果给我和弟弟妹妹；唐果很精致也非常好吃，但我很不情愿接他给的东西，因为，他经常用这样的话来责怪：“你什么也不会，就知道吃”！那时候我感觉很愧疚，所以不情愿。现在想起来真是太过幼稚了，很悲催！我就是这样一个不会讨大人高兴的软性熊孩子。
有一次我发烧了，低烧月余不见好转。父亲就把我带到他所属的行业内部医院，我被确诊为肺炎，于是我开始了漫长的治疗，也有幸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和父亲的另一面。
父亲所在的工厂是个科技含量极高的大型石化行业，规模庞大到处都是超大平台设备，钢梁结构穿梭纵横交错，管线林立目不暇接；各种型号的电缆在槽板中，像一道道黑色的瀑布流
定向倾泻而下蔚为壮观；各种罐类、塔类、炉类、泵类装置应有尽有；催化裂解生产多种化工产品。生产环境危险且高温高压，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造成事故。
父亲的寓所离单位不远，是个白色的三层建筑，我治疗期间没有住院，而是每天按时去打青霉素消炎针，晚上同他住在一起。房间里住了三个人都是父亲的同事。父亲为了能够节约开销，经常做饭吃。有一次，我看到父亲在用针线逢补自己衣服，屋里光线暗淡，父亲的头低下去，一张充满倦意神情的脸近似贴到了衣服上，慢慢的一针一线逢了很久，我看着他并不怎么熟练的动作和满头渐渐生出来的青丝华发，一股莫名的未曾有过的暖流从心中油然而生，这是我第一次和父亲近距离接触，它好像来的太晚了些吧！对于常年在外不在家的人来说，逢补衣服是生存的基本技能，实际上父亲就和单身生活一样。我从没见过他买过衣服，
一年四季，总是穿着工作服。
若干年以后，我中学毕业了，竟然有幸考取了一所技工学校，完成了自己人生第一次华丽转身，也成为了国企一名正式职工。拿到工资我给他老人家买了一条裤子，我并不会买衣服，只是捡最贵的买了一条。他老人家拿到手中左看右看，就是不肯接受，和我当年接受唐果时一样不情愿。——此时我黯然了！
也许是我不够诚恳，也许是一人在外生活打拼太久了，父亲就是这样刻板，且不听劝谏。
一年冬天，父亲在家休假，忽逢大雪而至，漫天飞舞的雪下了一天一夜，山川大地“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雪停之后，大风开始降温，农舍屋沿儿上冰凌倒挂，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山村一片银装素裹，——大雪封山道路开始结冰了，公交车也被迫停运了。
为了上班，在家人劝说无果的情况下，父亲徒步七十公里，经过一天跋涉走回了工厂。
就这样父亲在工厂两点一线工作了一辈子。
在工厂一般快退休的职工，就不去生产一线忙了，可父亲在离退休两个月时，依然去了生产一线，——不幸降临了！当他老人家干完活儿撤离现场时，高压管线破裂了，上百度高的高压水蒸汽喷到他身上。
在医院里，由于是烫伤身上不能盖东西，父亲只好裸着身体，躺在病床上，头和面部肿的像个面包，腰部背部鸡蛋大小的水泡十来个，此时真的是遍体鳞伤啊！医院鉴定三度烫伤。父亲就以这种方式结束了他的职业生涯。
父亲没有惊天伟业，他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平凡的如同路边儿的一粒沙子、一片落叶、或者是一滴水……
二零一零年父亲确诊为结肠癌中晚期，开始了漫长的抗癌治疗。后来，我们劝他去医院住些日子，医院毕竟比家条件好些，也许是他老人家感到自己时日不多了，于是喘息着说：“我不去医院了，我只想死在自己的家里”。
此时我的眼前模糊了，眼泪夺眶而出。
二零一六年春节，在忐忑不安中等来了父亲的大限，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夜里零辰两点钟，他终于放下了所有一切撒手人寰了。
在这个特别的日子，他老人家苦苦撑着和我们
过完了最后一个团圆日，于是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给他老人家整理遗容时，我怀着悲痛的心情缓慢地给他穿上寿衣，将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灵物“打狗棒”放到他老人家的手里，然后，将他那伸平的手指攥握起来，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手被他的指甲深深的划了一下，一丝疼痛袭向心头。这是他老人家给我留下的最后记忆，我想父亲随然走了，但是在那边儿他老人家依然以他各人的方式继续疼爱着我。
发布时间：2023-06-22 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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