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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孙丽君
四平兄:
虽有言常于心头涌起,但一直不曾动笔。我的懒惰,兄向来也是熟知的。知道你也不曾等我的回复,只任由着我的性子来去罢了。
以前,时有心境便与兄一诉,或排遣困忧,或同感同乐。如今年岁愈长,对世事越发寡淡,更无心思去理会那些家长里短。虽吾本一片好意,但毕竟人与人是有间隙的,哪一时说的差异了,又不能解释,便使得原本亲近的关系不好了。
现在常常想,人空空而来空空而去,并没什么可遗憾的。或许也就孩童的纯璞偶尔值得回味一番。人在性灵尚未受到污染,悲欢发自天然的时期,生命才弥足珍贵。一旦过了那个时期,人生种种必然经过重造、修砌,所言所思,无不着重甲,持厚盾,握长矛;无不为了换取索求;无不为了他人所认可的价值;无不时时压抑;无不岌岌可危;无不承受贪之重妄……然于此种种,却又觉得没有任何收获和抚慰可言。
然忧柔之人心灵本质总归是脆弱的,世上无法求得所需的快乐,要到哪里去寻呢?近来常常做梦,梦中依然是少儿时住过的房子,呆过的地方,遇过的人。好像从那以后,所有的事都是一片空白了。生命是如何的无奈和偶然啊,细一想,原来人什么也不曾主观地拥有过。梦,亦需在过去的痕迹里才可求得一丝安慰。
四平兄,有时候想,若万般皆无路可走,不如离开,也许是好的。但以何种方式离开呢?以关闭生命的方式?或是关闭灵魂的方式?似乎都不可取,既是优柔之性,定是无自由之人。然以各种方式隐瞒对生之厌倦,诸事怠惰,亦难维其道。因相对于暴露真实的心境而言,隐瞒或推托更耗费心神,非磐石枯木不能为之。时想,不如把内里未启封的心魔放出来,使其魔障一层层剥开,坦然暴露,认清内心在世上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亦不失为一个继续走下去的办法。
假使痛定恒心,突兀地在目有所及的好时候离开,也并非容易。一是伤害了一些仍然质朴的心灵,虽然这些人生来的本能就已是背负,且从不多思考生命的沉重。但如果因做出不为他们所理解的行为而增加了他们心灵上的苦忧,于他们来说也确是一个无辜的伤害。毕竟,在他们的意识里,离开的意义总是那么悲伤而单一。二是其实离开者本身常又没有这样的自信,并不觉得自己如想象中那般容易让人产生怜惜之情。对于本质纯朴善良的传统人性来说,用多么冷酷决绝的行为去鄙视一个不再热忱生活的阴暗者,都是正义的行为。
所以,我真正担心的是人间那些极少数的心灵。那些深邃的,多忧的,窥透暗夜的心灵。他们若能简单多好!可他们总是太容易迷失于一种深情,一种愈不可解却愈要深究,愈深究愈不能自拔,最终又不愿为他人所知的深情。有时,为了不使自己随着无法控制的冥想深陷进一个自己妄造的秘境里去,他们不得不在活着的理由中另寻它法。人不能承受一个人保守秘密的孤独。在对一种无解的神秘事物的深情中只有一个人的挣扎,最终要得到什么呢?人是心甘情愿这样做吗?然而对人与这个事物而言,事物总是那么冷酷无情,没有任何主动的喜怒哀乐,它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从不曾有过顾及。可有人却会为此生发出万种贪嗔痴欲,沉湎其中,把一种没有具象的东西珍藏起来,占用自己的生命,耗费自己的神思,用幻想编造一种欣喜若狂或是折磨,进而扭曲整个生命存在的形式。这是一种阴魂不散的绝症,为了欲盖弥彰,它总会让承载它的灵魂变得卑怯、龌龊、处心积虑而郁郁成疾。
既不能在这个复制的世界驾轻就熟地活着,就应当走了。虽然生命只是一个躯壳,并没有灵魂的价值和丰富。但是和一个不可挽救的深情相比较起来,这个躯壳更需珍惜。它承载着众多无法收场的心和血脉,它们从远古汩汩流淌而来,不可以无疾而终。走,并不是一种逃避,它是以另一种形式与这个世界和谐相处。这个新的形式是真实的,舒服的,全新的,是每一个受折磨的灵魂向往的栖息之地。只要做了这个决定,至于怎样的走法,也就并不重要了。
某个夏天,我发现了一个好去处,秋天又去了一次,真是个好地方,好就好在,那是个连梦都不需要的地方,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真实可触的梦境再现。它让你觉得生命可贵而值得珍惜,决不是你现在所看到的这一个不堪的版本。
为了不使你担心,我准备详细地告诉你它的情况。
这是一脉延绵不绝的山岭,人们只知道它的开始,不知道它的结束。山脉一直铺着延绵不绝的丛林,山脉延伸到哪里林跟就到哪里,片刻不曾断绝。曾鼓起勇气登上一个峰顶,想极眺一下它的去处,但却更加心惊,除了极目望见的,那望不见的似是更深,更远,迷幻的苍翠使脆弱的心装不下那么多未知和遥远,多看只能使心更怕得胆寒。算了,不想那么多了,且不说大千自然不可能尽在掌控,人生小处何不如此呢?最重要的是,我得拿出直接面对它的勇气。最后只得依然回到它的出处,万事只要能握住它的开头就会使人心安,心安便会勇敢。
这里有守林人的矮屋数间,看起来更像是小矮人的家。如果他们同意的话,我有可能就在这里借宿。如果不可以,我就在林深处新建一座木屋。木屋不能建在森林的太深处,因为到了春天那些发情的野猪会成群搬下山来,它们占领路旁的几亩草甸,在那里生儿育女。那时它们毫不讳忌人类的危险,所以我就会很不安了。我没有野猪的英勇,所以选择避开人类;我没有野猪的英勇,所以也得选择避开野猪。动物邻居们我不打算搭讪,几只华丽的野山鸡从身旁的树丛腾起,又从头顶哗啦啦地斜穿到另一片丛林,我不为所动,无论是它们的华服还是长长的尾翼,我都不去赞叹。灰腹蛇会在阳光下招摇过市,金钱豹总是隐在暗处,我与邻居们相安无事。
饮食起居应该很快就会安顿好,林子里的早晨很热闹,阳光总却是很安静。从木屋走出去,踏过几百种花草,穿过一两里路的几百种灌木,进到白桦,红桦,青杨,油松,针叶松,落叶松,野榆,几百种树木交织的林中细听,有虫鸣,有鸟唱,有山风在树头一阵阵的私语,但我要寻的是那深处忽而激昂高歌,忽而幽怨低吟,忽而又无声无息的山溪水。它隐藏的很好,你得走上几里路,喘上几阵,细心地试探,耐心地寻觅,或许才能近到它身边。它一直隐藏在这群山密林中,时而为瀑,时而为溪,时而为潭,昼夜不息,恣意寻欢。当终于汲到了一桶溪水时,我得以暂时休憩。一边与每一棵树低语,与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攀谈,一边慢慢寻着来时的路返回。时有几只指甲盖大的蓝紫小蝶,犹自在丛中翩跹,还有叫不上名字的各种小虫,都在各忙各的,无暇顾及的,且不去管它。
用山溪水煮粥,炊野蔬,这清淡的饮食或许能医好我的胃疾和心疾。我不再上火了,心也沉静下来,一日就这一餐食,其余两餐只煮一壶山溪水,泡一朵金莲花或几朵绣线菊。茶后出去闲逛,总会遇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它们每每现出妖艳、诡异的神姿,让人迷炫,疑惑。一时就分辨不清天堂还是人间!在这丛花缭绕间停停顿顿,不知所往,不问所来,久扰不去的思乱如麻,竟一时清明如空月,心头既没有了重担,身旁也就没有了寂寞。
住的久了,也许会与几位神仙似的山农结识。他们春季挖苦菜,夏季采金莲,秋季拾虎榛或蘑菇。尽管每一次都比以往经历过的所有困难都艰难,但那快乐却也是能叫人发疯的快乐。山里的日头一会儿能烤得你嗓子冒烟,但一转眼又凉的能叫你背心受寒;山雨说来就来,湿透你每一寸肌肤,和衣衫粘在一起,那滋味有苦难言;还有山洪和暴雨随时都可能把归路斩断。但你不要担心,和他们在一起我已不像以前那样胆怯无能,尽管我实在没有一只羊聪明。但我也从未像现在这样信任过别人。我完全信任这些山农,愿意把性命交给他们,追随他们的脚步时,从不曾产生过疑虑。他们行路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前进。那些可怕的灌木、密林中都隐匿着独属于他们的一条又一条密道,他们能毫不犹豫地选择出正确的方向,能胸有成竹地钻进一片未知的林然后再出来,或者轻而易举地攀上一座陌生的山峰,再安全返回,从不会迷路。他们奔波腾跳于峰牙岩齿之间,腾挪踟蹰于奇林险水之上,却从不看风景,只为最终的满载而归。和他们在一起,人的心和脸会不由自主显出相同的光辉,轻松、真实的笑容,时时融合进自然。在他们身边,我的心灵也不为他们的艰辛受折磨,他们的身影在我眼中不光是天人合一的质朴生命,更是天堂一般的风景。我情愿做他们鞭下的羊,跟着主人翻山越岭,让牧羊犬当我的将军,守护神。
山农不来的日子怎么办?那些树我还没有一棵棵地认识,或许将来混熟以后,我将力所能及地拥抱每一棵,抚摸它们,还要记录我们之间的谈话,描绘它们每一个的心灵,我要做好些这种琐碎的事情。然而到了白露霜降,它们自己会变得更忙,各自极尽浓妆艳抹之能事,赤橙黄绿,竞相登场,叫人双目不眨亦迎接不暇,双手笔墨亦欲描不能,据说就这样的欢腾斑斓要绵延到深秋将尽……此时我却成了一个爱清静的人,怕叫它们喧闹的颜料烦了心,每日只匆匆摘几把滴着晶亮泪珠的刺梨,或是偷几粒沉红的油葫芦便赶忙逃回去了。关紧木门,只怕哪只染了金发,涂了胭脂的叶子闯进来,这些不速之客会叫寄客心中动起离别的感慨,惊扰了我的修行。
不知不觉,已是深冬。土炉里的松枝整夜燃烧,那是山神的馈赠。除了汲水我不再走出木门,冬季的山林沉寂得像一位令人敬畏的父亲。或许,若能熬过今冬,我以后的生命就决不再冥顽不灵,不再为百年前的怀念追悔,不再为百年后的担忧沉重,不再为这一百年的疲惫孤独……我诚心诚意,感谢神灵。
最后一次在无言的丛林打听兄的音讯,不知是这个世上从不曾有兄?还是兄就在某处等。假如我们是两颗永不能相逢的恒星,我也无所惧怕,我情愿一个人立于天地之间,与苍松野草为友,与溪流山花为朋;情愿一个人享这孤独美景;情愿被真正的风雨击倒再起来;情愿在夜的深处咀嚼黑暗的悲伤,让无动于衷的灵魂触摸已枯萎的感动。湍急奔涌的生命之力,汇聚成渺渺长河在苍茫中涌动,强大的智慧创造奇迹也催生污魔巨力,它们善用机巧蚕食噩噩苍生的鲜血以供己养,再用岸然的借口将废弃的尸体蹂躏碾碎。赢弱的人对生毫无战意,丢弃胜的机会,在刀起头落时松开手臂,良弱终将被魑魅魍魉吞噬殆尽,渺无踪影……因这真假莫辨的臆症时时重压,使我常常产生无助绝望。我惧怕熄了这微弱生命的盼望,我为给这渺小的生命寻找一个渺小的快乐而逃进这山水。造物主施舍了这一片山水,就是为了让遭难的生命在千百万次执迷不悟时,有一处醒悟之地。在千百万次劫后余生中,还找得到一座山的怀抱,一片林的肩膀,一条溪的延续……我愿意在这方舟里等,等洪水退去之时,总会有一个独独为我静听的心。在某一天某一时,我们遇见,我们静静倾听,倾听这松枝彻夜的哔剥声,万籁尽在相视无言中。
吾兄!你究竟是千年前就已沦灭,还是从未在这世上生?
写于2018.12.31
作者简介:
孙丽君,女,蔚县籍人。
发布时间:2023-06-08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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