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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陈忠明，一所职业学校语文教师。平时喜欢看书、钓鱼、旅游，偶尔也喜欢把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转为文字，一求自娱自乐，二愿交友谈文。
一
晚上，姐打来电话，说让我回一趟老家，去劝劝父亲不要再到街上去卖甘蔗了。她说，今天在小镇的公交站头看到父亲，在寒风中弯着腰给人刨甘蔗，就上前劝他回去，这么冷的天别赶出来了，要冻坏身体的，父亲倒很倔，还训斥她不要管。姐的语气中夹带着埋怨，说父亲年纪大了，一头的白发，腿脚又不灵活，在这么冷的天上街卖甘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做子女的不孝呢。我听后，心猛的一沉，答应姐明天就回去看父亲。
挂下电话，我心不安起来。想想自己平时也难得回一趟不算远的老家，回去也只是带一点吃的，然后和父母吃一顿晚饭，说说话。这样一直感觉心安理得，仿佛自己已是尽了人子之孝。而姐的来电，特别是她对父亲卖甘蔗情景的描述，让我内心一下子揪紧起来。一个已年逾七十、头发花白、腿脚不便的老人，衣服满是泥渍，微驼着背站在街边，粗糙而开裂的手拿着刨子在向街上的人流吆喝，时不时地弯腰刨甘蔗，然后收取别人递过来的零钞……这样的情景，我不愿再细想。
明天，我无论如何要回去，说服父亲不要上街去卖甘蔗。
二
卖甘蔗，似乎早已成了父亲的职业。
父亲是很喜欢在田地里“种点吃的”。记得在我小时候，父亲就在家的周围种了桃、梨、橘子、枇杷等果树，我们姐弟从小就不缺水果吃。我读高中时，一年的春季父亲不知从哪里拿回来“甘蔗种”，便在屋前的田角里种几行甘蔗，供我们解馋。后来，父亲种甘蔗有了一些经验，能选种、埋窖、培芽、栽种，于是开始扩大种植面积，不再仅供自家吃了，而是上街去卖。而这一卖，就卖了二十多年。每年，父亲总是从国庆节开始到小镇的公交站头摆摊卖甘蔗，然后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五一节”前后，窖藏的甘蔗卖完，他才从公交站头“辞职”回家。在卖甘蔗的大半年时间里，父亲每天总是凌晨四点半起床，烧早饭，喂好鸡鸭，吃完早饭后便从窖里搬出三、四扎甘蔗小心地放到他那辆改装过的机动三轮车上，然后，随着“突突”的发动机声“一溜烟”地直奔小镇的公交站头“上班”。除了特别冷、有大雨的日子，父亲一直是坚守公交站头这个岗位，兢兢业业，乐此不疲。
父亲卖甘蔗时善于吆喝。看到老人带着孙儿辈走过，他就吆喝，刨支甘蔗给孙儿吃吧，甘蔗营养好，小孩子身体长得快；看到青年男女走过，他又吆喝，小伙子卖支甘蔗给女朋友吃，甘蔗很甜，味道好。听到父亲的这种吆喝，路过的人总是能停下脚步，伫足于父亲的甘蔗摊前，挑一支、二支甘蔗让父亲刨。父亲也总是手脚麻利，拿秤一称，“刷刷”三二下，甘蔗皮便在父亲的刨子里绽放成花，然后把甘蔗斩成几段放入塑料袋里，同时报出价钱，完成一手交货一手收钱的交易程序。尤其是将近年关，农村都有拿甘蔗祭土地公的习俗，这是卖甘蔗的黄金时节。父亲把甘蔗叫成“节节高”，又准备了红色的塑料袋，然后吆喝“来！卖两根节节高祭土地公，来年收入节节高，日子过得红火火”。听父亲这么一说，很多人自是爽快地掏钱买上一二根，为的是讨父亲对来年祝福的口彩。因而，父亲每天卖掉的甘蔗总是比同行要多，收入自然也多。一起卖甘蔗的人有时似嫉妒似调侃地说父亲有“换糖担”的嘴，唇上抹蜜，胡说八道，让人掏钱还感觉甜。
甘蔗，逐渐成为我们家增收的经济支柱。卖甘蔗，自然也成了父亲后半生的主要行当。家里的日常开销，逢年过节时的请客送礼，姐出嫁时的嫁妆，我求学时的学费，都是父亲一刨子一刨子刨出来的。因此，父亲对于甘蔗是深有感情。他曾对我说，甘蔗营养好，浑身是宝，身体虚弱，吃根甘蔗胜过到医院挂瓶盐水。我每次回趟老家，父亲总是要让我带回一扎甘蔗给我女儿吃，说是给孩子增加营养。他每天卖甘蔗回来，车上总是装满了甘蔗的皮和根梢。他把甘蔗根梢丢入猪圈当营养餐给猪吃，甘蔗皮或晒成干轧成糠当作猪的营养饲料，或者直接埋入土壤中当农作物的肥料。在家时，他对窖藏的甘蔗护理得相当细心周到。天气干燥，他就在窖上洒水润湿；天寒地冻，他就用塑料薄膜和甘蔗叶子当被子一样盖在窖上。空闲的时候，他也走到窖旁，这儿看看那儿瞅瞅，好像是看护摇篮里的婴儿，一脸的喜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公交站头父亲卖甘蔗身影已成了小镇的一道风景，留存在很多人的记忆里。日渐老去的父亲，可以不喝酒，可以不抽烟，甚至逢年过节时可以不走亲访友，但他不可以不上街卖甘蔗。村坊里和父亲同龄的叔伯们每次上街要么去买点菜蔬肉食回来，要么到茶馆店喝一壶茶，天南海北地聊聊山海经，而父亲上街就是去卖甘蔗，而且午餐他都是自已带上的，不下一次馆子。我知道，现在父亲并不缺钱，而且可以说在村坊里同侪的老人中父亲最有钱，也是他一生最有钱的时候。可我不明白父亲为何一如既往风雨无阻地上街卖甘蔗。有时，我劝他说，“我们都大了，成家立业了，你也不要再这么辛苦天天去卖甘蔗，也要和村坊里的叔叔伯伯去喝喝茶，聊聊天，钱么够花就行了”。可父亲总是说，他做得动总是要去做的，他也不靠我们吃，就别管他了。听父亲这么说，我也就苦笑作罢。
三
我回去的那一天，父亲卖甘蔗还没回来。我想着，干脆去看看父亲卖甘蔗，于是驾车直奔小镇。我远远地看见父亲依旧在那个公交站头，把甘蔗齐齐地竖成一排，手拿刨子在吆喝，时不时地给人刨上支甘蔗，苍老的身影中却显露着足足的精神，特别是接过他人递来的零钞，一脸的笑意，掩藏不住。我默默地走过去，站在父亲的甘蔗摊旁。父亲发现了我，脸上掠过一丝意外，问我怎么到这儿来了，甘蔗吃吗，我说不要。父亲脸上的笑容荡漾开来，对我说由于天气暖，今天甘蔗卖得很好，他刨得来不及，都有点出汗了。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点零钞，让我到菜场买点菜先回去，他随后收摊。我笑了笑，没接父亲递过来的钱，说菜已买好了，并催促他早点收摊回家。
在吃晚饭时，父亲一边喝着酒，一边津津有味地唠叨着他一天来卖甘蔗的经历。我看着父亲，一头的白发遮藏不住满脸的兴奋，眉开眼笑里散发着快乐的气息，与幽淡的酒香掺杂一起弥漫了整一间屋子。我迎着父亲那灿灿的笑，问：“阿爹，你天天去卖甘蔗累不累啊？早出晚归的，身体会吃不消的。”父亲看了我一眼，说：“累什么，不累，天天有现钿拿，这个味道好嘞！你看，今天我卖了300多块钱，”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厚厚的零钞放在桌上，仿佛是一位猛将得胜而归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你说村坊里和我年纪一样大的哪个人有这本事，他们现在用钱都要向子女伸手，我还不老，用不着你们给钱。”
父亲呷了一口酒，继续说：“我知道，你们看我苦相，实际上我并不感觉苦。只要天天有甘蔗卖，我就精神气爽！昨天，你姐让我不要卖甘蔗。不卖甘蔗，让我做啥！我不会麻将，也不想去茶馆喝什么茶，天天蹲在家里晒太阳，那样我真老了没用了！”父亲说得振振有词，理直气壮，把我想要劝说的话全部封在嘴里，咽了回去。我看着父亲放在桌上那一叠零钞，说：“阿爹，我需要零钞，你数一下，我跟你换整张的。”父亲一听来了兴致，放下酒杯，拿起那叠钞票，一张一张数起来。一边数，他还一边轻声报着数，目光专注，脸上渗透出莫可名状的成就感。当我把三张“红皮子”换给他时，分明看到父亲脸上的笑，是如花般由衷绽放，自信，满足，喜悦！
四
我知道，我不用再劝父亲了。我懂得了父亲对甘蔗的感情。
甘蔗，在父亲的眼里，可以让他不老，可以让他开心，可以让他精神气爽。卖甘蔗，已不是父亲的谋生手段，而是他的精神支柱，是他生活充实快乐的源泉。很多时候，我们都是想当然地认为，父母应该怎么样才是快乐的，幸福的，并按照我们的所想去支配，去驱使，甚至去控制。这恰恰是我们犯了错。对父亲来说，卖甘蔗不是他的苦处，恰是他的乐源。支持他去卖甘蔗，便是我们做子女的对他的孝，对他的敬，更是对他的爱。
我想，应该打个电话去劝说一下姐了。
发布时间：2023-06-02 0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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