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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退役上校军官在父亲节寄往天国的——
与 父 书
北京|万刚
我的老父亲,您走后儿子一直想和您静静地说说话,但万言梗心,却不知从何说起。今天是“七七”,再有几天就是父亲节了。今年的父亲节,您的儿子过的是没了父亲的父亲节。
前些天是芒种,是您最念叨的农时。记得您以前告诉儿“芒种不种,再种无用。”
儿当兵的岁月里,您把收到儿的信,视为幸福的好日子,边给母亲读儿的信,边佐肴下酒,部队上的新鲜事和儿的小进步,总会让您和母亲的生活变得有滋有味。
特别的日子,您的儿念亲恩,这次却是含泪为您写下这封寄往天国的祭文。天地之间,儿之泣语,您定能感应……
我的老父亲,您生于1943年(壬午年)农历八月廿六,逝于2020年(庚子年)农历四月初一,系泰山脚下普通农民。育一子二女,孩子事业小成,您也了凡平生。受儒家思想深教,您含辛茹苦供子女求求学精进、坦荡做人。
对于这个世界,您或许轻如微尘,但对于儿女,您则是受之发肤的唯一和全部。
“爹娘给我命,我当回报情。”作为儿子,我本是您的劳力帮手,您和母亲却把儿送到部队经风雨、见世面、强筋骨。亲爱的老父亲,是您用双手托起了全家人头顶的那片天。
在我孩提的记忆里,您是那么热爱脚下的土地,这应源于您最朴素的农民印记吧?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儿围绕您膝前,听您把农谚哼成动听易学的民谣小曲儿。您在庄稼地里刨食,您的儿女听话地在学堂里面念书。您是家里的顶梁柱,再苦再难从没放弃。
我的老父亲,您勤劳善良、纯朴节俭、坚忍开明,这些中国农民最朴素的品格,像打在您生命里的烙印。您的脸饱经沧桑,您的心魂融入土地。您的双手满是老茧,您的双脚最爱下田。您的性情如同您深爱的土地,总是那么包容,而且深藏玄机。
您的土地,无论风霜雪雨、内涝干旱,都会统统地照单全收。您的土地从春到夏,由秋到冬,无论肥沃与贫瘠,总会让您焕发生机。您坚信人勤地不懒,你总说汗珠子摔八瓣,庄稼就一定能换得好收成。
那些岁月,收了粮食菜蔬,您给儿女裹腹,遇上青黄不接,您也能从土地里变着戏法弄吃食。您节省到近乎从针头削铁,为的是不让您的儿女因读书、吃饭而作难。在您的儿女心中,您是儿女生命中的玉皇大帝。
亲爱的老父亲,我的爷爷当过私塾的先生,印记里爷爷总是穿一袭粗布长衫,戴一顶墨黑礼帽,宽容大度,乐善好施。爷爷饱读经史子集,喜诵中华经典。您是六兄姊中的老小,少年丧母,长兄如父,也未格外受过什么关爱。
儒家思想对您影响至深,您一辈子奉行忠厚传家、克己复礼。您孝亲、尊长、容人,一辈子把自己放得很低,心里装着的都是别人的不易,唯独没有您自己。
亲爱的老父亲,您与世无争,遇事不争。我一直在思索,您好像胸无大志,一辈子为之奋斗的终极目的,就是家人碗里有饭、身上有衣,儿女们学有所成、小有成绩。
您年轻时是村里的编业能手,柳条、芦苇、白蜡杆,在您手里上下翻舞,不大时辰,就会变成一个个筐、一个个篓,一个个充满生活情趣的美丽物什。
亲爱的老父亲,您干活不惜气力,做人老实本分。生产队挣公分,您一个顶俩。为了让生活得以为继,你往造纸厂送麦秸,您到小煤窑去拉煤,您在工地上去打工,危险天天伴,苦累家常饭。您五冬六夏起早贪黑,透支身体也要给儿女挣足学费。
亲爱的老父亲,您把儿子送到部队,宁愿自己扛活、独自受罪。您用老农民的肩膀扛起家,儿子却没能给您幸福和安逸。您沥心啼血操劳一辈子,儿自责没混出什么大出息。每次写给儿子的信,您总说家里一切都好,叮咛儿在部队好好干,莫分心。
目送儿女一个个长大远去,为了照料下一代,您和母亲还在想着从牙缝里省钱去接济。儿深知,怪只怪没能经营好自己的人生,没能给您和母亲该有的称心如意。
亲爱的老父亲,岁月虽把您压得弓腰驼背,但乡亲们却说养儿防老,您的子女孝顺,羡慕您和母亲老来享福。其实儿自己心里清楚:这些年接您和母亲到身边,却没能让您和娘颐养晚年。
对子女来说,有您这样的父亲,才是我们今生今世的大福气。儿最晓得您的苦累和不易,您不服老、肯下力。您把人生给您的,照单全收、深埋心底。您一辈子不愿麻烦人,甚至不添儿女的累赘。我的老父亲,您可知有父母“累赘”着,那是作儿女的拥有的莫大福气。
亲爱的老父亲,这些年跟着儿漂在北京,忙碌了一辈子的您,还没来得及停下来,歇一歇,喘口气。以前多次安排您体检,您执拗地说老农民的身体抗造结实。您是生怕麻烦,更心疼那不菲的体检费。
前年冬天,您突感身体不适,儿软磨硬泡带您去做全面体检,结果出来,如一声炸雷,医院确诊您是肠癌晚期。这晴天霹雳,让奔波忙碌的儿子毫无防备,病情无法手术,无有解药。您的儿,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不知能拿什么来安抚您,儿祈祷能有神医出现,妙手回春治好您的病。
亲爱的老父亲,一辈子极少吃一片药,从没有住过医院的您,面对医生的治疗方案,眼巴眼望地聆听,认认真真地遵记。跟了您一辈子的烟酒,您说戒就戒,自此一点不沾。您与病魔抗争的坚强,超出了常人的毅力和想象。
您倔强隐忍,痛而不语。这些也应证了您的性格脾气!您一辈子用来支撑自己的老话:“再苦能有多苦,再痛能有多痛,忍一忍、挺一挺,一切都会过去。”
亲爱的老父亲,医院化疗的各种药剂,疼痛难忍,坚强的您被折磨得几度昏迷。每次大剂量用药,如同生死关走一遭。汗水湿透被子,浑身痛得发冷,儿子握着您的冰凉无力的手,多想神仙降临给您奇迹。您无法进食、无法入睡,每迈一步,都要消耗全身的气力。
儿子一次次问上苍,那个曾经扛起麻包,大步流星的您;那个无畏地用刀片,给自己手术的您;那个让儿子骑在肩头,稳步穿过田间地头的您,究竟去了哪里?
亲爱的老父亲,儿向您索取了一辈子,您无怨无悔地付出了一辈子。直到现在,儿子却从不曾说过一句谢谢您,仿佛把这一切都看成天经地义。恍如昨天,我还是您淘气的儿子,您还是儿子想靠就靠的伟岸山脊。
风起即起,风落即落,老天爷哪会眷顾到大自然的一粒尘!
倘若,您忍一忍,能不痛,该有多好;倘若,您挺一挺,能过去,该有多好。但儿子深知这一次,恐怕我们即使拼了全部的心力,还是无法护您逾越过去。
亲爱的老父亲,春节前您还能每天在公园慢跑,您还坚持攀登十层的步梯。自疫情管控启动,居家禁足,您每天只能在家里活动,每天跟着视频做操,忍痛也要看书习字。随着病情加重,母亲用心思给您煲汤熬粥,但哪怕是极少的进食,都成为一次次的痛苦。
您开始念叨您的家乡、您的土地。医生提醒我,叶落归根,这已是危重病人的最大愿望。为了不给您留下遗憾,儿决定送您回到想念的家乡。这次返乡,儿想了很多很多,想想除去五六年的寄宿读书和近三十年的身在军旅,咱爷俩相处的全部时光加起来,好像也没多长。
屈指可数的陪您过年,短暂回家的匆匆相见,每次总是催儿早归队、别恋家。其实,儿何尝不知,您多么希望儿女在身边的时刻多一些、长一点。
陪护您的那八天时光,儿子小心翼翼,您却固执地坚持生活自理。第一次为您洗脚,儿分明看见您眼里滑下泪滴。为催促儿子回京上班,您反复说自己病情稳定没有问题。儿没想到,那一次牵肠挂肚地分开,竟成了咱爷俩永远的别离。
亲爱的老父亲,您的两个女儿成了您的左膀右臂,护您周全、为您盥洗。最后时光的弥留之际,喜欢读书习字的您,却再没力气拿起心爱的毛笔。
就在您走前的那一天,视频里大姐对我说,您要给儿子写字。儿好奇您这次要写哪种体?哪首诗?您颤巍巍写下这样的文字:“我很好,别惦记。”看到您费尽全身气力写下的那句话,儿顿时泪眼婆娑、情难自已。
我的老父亲,您临终念念不忘的叮咛还是:让您的儿子不要辜负部队和组织培养,让您的女儿作为人民教师要对得起国家的培养,作为农民应该感恩农村合作医疗和国家给予的大病补偿。
亲爱的老父亲,农历四月初一的早上,我的母亲和大姐怎么也叫不醒昏睡中的您。救护车把您接到医院,您还是没能醒来,也许那一刻您放下了努力求生的念想。您实在痛得已经到了终点,您要和您的妻儿永远的诀别了。
儿子接到电话大脑一片空白,高铁刚刚启动,就收到了您停止呼吸的信息。您没有等到您的儿子再回到您身边,哪怕咱爷俩咱看上一眼。回乡的路上,儿子的心被抽离。
那些儿子允诺您的回报,终究还是没能来得及。
见到您的那一刻,您的儿把脸颊紧紧贴给您。儿多想还能听到您的呼吸,儿多想上苍还能给个奇迹。您的儿像个委屈的孩子,再难克制地号啕大哭。这辈子您的儿没了父亲,咱爷俩的父子名义化为青烟、飘向天际。
亲爱的老父亲,您是徂山汶水的孩子,您的土地把您收回。您的儿怀抱着您的骨灰,回到生养您的土地,如同孩提时您给我疼惜。送您走那天,脑海里填满了对您的回忆。您的儿恸哭着匍匐在生养的土地,泪飞化作倾盆雨,上苍这是要割断咱爷俩血脉相连的脐啊。
尘归尘、土归土,黄天厚土葬我父,入土为安、我父眠。亲爱的老父亲,您七十七载的生命经历,尘封成儿子生之为人的永恒记忆。
我的老父亲,今年的芒种,您儿落笔为泥;今天的七七,儿跪泣呼喊“谢谢您”;明年的清明,草木会蔓发您的坟地。
我的老父亲,我的老父亲,我的老父亲……
今生咱们父子缘分不移,祈愿来生咱们爷俩约定不逆。您的儿,泣泪而啼。愿我父,天国安息……
发布时间:2023-06-01 1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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