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走在山路上山路上。
两旁的木麻黄长得很高很高,风吹过来,会发出一种使人听了觉得很恍惚的声音,一阵强一阵弱的,有点象海潮。
海就在山下,走过这一段山路,我就可以走到台湾最南端的海滩上。夜很深了,路上寂无一人,可是我并不害怕,因为有月亮。
因为月亮很亮,把所有的事物都照得清清朗朗的,山路就象一条回旋的缎带,在林子里穿来穿去,我真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假如我能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的话,该有多好!
不过,当然,我是不能这样的。我应该回到旅馆房间里去。因为,这个白天我已经在海边画了一天了。明天早上,还要和另外几位朋友一起到山里面去写生的,我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回房间去洗澡、睡觉,好准备明天的来临。
可是,我实在不想回去,这样的月夜是不能等闲度过的。在这样的月夜里,很多忘不了的时刻都会回来,这样的一轮满月,一直不断地在我生命里出现,在每个忘不了的时刻里,它都在那里,高高地从清朗的天空上俯视着我,端详着我,陪伴着我。
白昼的回忆常会被我忘记,而在月亮下的事情却总深深地刻在我心里,甚至连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也不会忘。
就好象有一年在瑞士,参加了一个法文班的夏令营,在山里一幢古老的修道院里住了十天,学生里有东方人也有西方人,几天下来就混熟了。有个晚上,十几个人一起到教堂后面的树林里去散步。那天晚上月亮就很亮,可是在林子里的我们起先并不太觉得,等到从林子里走出来面对着一大片空阔的草原时,才发现月亮已经将整座山、整片草原照耀得如同白昼。比白昼更亮的是一种透明的水绿色的光晕,在山间在草丛里到处流动着,很亮可是又很柔,象水又有点象酒。
我们都静下来了,十几颗年轻的心在那时都领会到一点属于月夜特有的那种神秘的美丽了。没有人舍得开口,大家都屏息地望着周围,都象都希望能把这一刻尽量记起来,记在心里。
然后,一个从爱尔兰来的男孩子忽然兴奋地叫起来:
跑啊!看谁先跑到那边的林子里去!
是啊!跑啊!在这一片月色里,在这一片广大的草坡上,让我们发狂地跑起来,用我们所有的力气,一直跑到对面的林子里,对面的阴影里去吧!
大家都尖叫着往前冲出去了,我动作比较慢,落在他们后面,可是仍然嘻嘻哈哈地跟着跑。这时候,前面人群里的一个男孩子回头对我笑着喊了一句:
快啊!席慕蓉,我们等你!
我怔了一下,不知道他怎么会晓得我的名字的。我只知道他是在苏黎世大学读工科的一个中国同学,白天上课时他总是从在角落里,从来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那时候,我连他姓什么也不清楚,而在他回过头来叫我的那一刹那,我却忽然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月光一他微笑的面容非常清晰,那样俊秀的眉目是在白昼里看不到的。我说出来是什么原因,可是,在那天晚上,月下的他回头呼唤我时的神情,我总觉得在什么时候见过一样:一样的月、一样的山、一样的回着头微笑的少年。
当然,那也不过只是一刹那之间的感觉而已,然后我就一面挥手,一面脚下加劲地赶上,和他们一起横越过草原,跑进了在等待着的那片阴暗的树林里了。
那天晚上以后的事我都记不起来了,我想,大概不外乎风比较大了,天比较冷了,夜比较深了;然后,就会有比较理智的人提议该回去了,大概就是这样了吧?世间每一个美丽的夜晚不都是这样结束的吗?
我以后一直没再遇到过那个男孩子,但是,有时候,在有月亮的晚上,我常会想起一些相似的月夜,也就常会想起他来。好多年也这样过去了。
回国以后,有一次,在历史博物馆开画展,一对中年夫妇从人丛中走过来向我道贺,交谈之下,才知道男的曾和我在瑞士的夏令营里同过学,忽然间想起来他就是那天晚上那个月光下回头向我呼唤的少年,眉目之间,依稀仍留有当年的模样。我一下子兴奋起来,大声地问他:
你记不记得?有一天晚上,我们在月亮底下赛跑的事?
他思索了一下,然后很抱歉地说:
对不起,我完全想不起来了。我倒记得在结业典礼上我们中国同学唱茉莉花唱走了音,你又气又笑的样子。
我记得的事情他不记得,他记得的事情我却早都忘了,多无聊的会晤啊!他的太太很有耐心地听着我们交谈,也露出了感兴趣的笑容,可是,有些话,我能说出来吗?面对着眼前这一对衣着华丽、很有风度的夫妇,我能说出我那天晚上的那种感觉吗?如果我说了,会引起一种什么样的误会呢?
当然,我没有说,我只是再和他们寒喧几句就握别了,听男的说他们可能要再出国,再见面又不知道会是哪一年了。当时,在他们走后,我只觉得很可惜,如果能让他知道,在如水般流过的年华里,有一个人曾经那样清晰地记得他年轻时某一刹那里的音容笑貌,他会不会因此而觉得更快乐一点呢?
月亮升得很高,我已经快走到海边了,木麻黄没有了,换成了一丛一丛的??麻,在岩石间默默地虬结着。它们之中有好多开花了,又长又直的花梗有一种很奇怪的造型,月亮在它们之上显得特别的圆。
海风好大,把衣服吹得紧紧地贴在身上,我恐怕是该往回走了,到底,我已不再是年轻时的那个我了。
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原来,不管怎么计划,怎么坚持,美丽的夜晚仍然要就此结束,仍然要以回到房间里,睡到床上去做为结束。这么多年来,遇到过多少次清朗如今夜的月色,有过多少次想一直走下去的念头,总是盼望着能有人和我有相同的感觉,在如水又如酒的月色里,在长满了萋萋芳草的山路上,陪着我一直不停地走下去,走下去,让所有的事物永远不变,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刻。
而从来没有一次能如愿。总是会有人很理智又很温柔地劝住了我,在走了一半的路上回过头去。总是会有人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对。总是会有人笑我,说我所有的是怎样痴傻的念头啊!
发布时间:2019-09-02 03:51
上述文字是💠《有月亮的晚上》✨的美文内容,大家如想要阅读更多的短文学、文学名著、精品散文、诗歌等作品,请点击本站其他文章进行赏析。
版权声明:本文由互联网用户自发贡献,该文仅代表作者观点。芒果文学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请发送邮件进行举报,一经核实本站将立刻删除。
她轻轻地告白:我回来了。这片挚爱的土地,纵然你带走了曾经多少美好的记忆,沉淀了多少栀子岁月,她却深爱着这却不属于自己的尘世一切,那些随风逝去的,北风送来的匆匆过客...
我和他相爱在11月,原本我以为这份情只有用心他就会开出美丽的花朵,可是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他说是因为我爸妈给他的压迫所以才勉强的跟我在一起,还记得去年快要过年的时...
滨街岸路,梦幻水乡 罗松生 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一年有余,可我的心还是恍恍惚惚,实在弄不清楚那个地方是否真的存在过?抑或只存在于我的梦幻之中。因为它太美了,美到几乎失真...
我离开祖国比较久了,乍回来,心情是很复杂的。记得刚过鸭绿江,回到安东那一夜,一位十多年的老战友跑来看我。窗外飘着雪,我们对面坐在灯下,一直谈到深夜。他谈到人事的变...
乡村四月,恬静、温馨、美丽,像一幅淡墨水彩画。 身穿燕尾服的小燕子,翩翩然然,呢喃啁啾,是画幅中的精灵。 春天的油菜花开得黄艳艳金灿灿,梨花雪白,桃花粉红,小麦拔节...
人生几多风雨,走过之后再去回首,一切都已是寻常。 ——题记 一条路要走多远的路程,终点才会抵达;一颗心要经历多少的折磨,伤痛才会愈合;一段情要经历多少的时日,才能淡...
西南坤宫,猿人神迹。石阶湘粤仙途,云梯青藏佛径。养蛟琼浆,川鄂滋筋;育星微波,滇桂养脉。圣地马桑湾,生物盛孕;神泉赤水河,人类仙居。太极仁怀,祖根茅台。物物活身芬...
事情就是这样,他们在这个房子里长大了。大到密秘有了在意的外人,密锋可以一个人做出一桌子的可口饭菜,那个小厨房成了他的天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总有人在偷看密秘,每...
对于一位离开自己的家乡,走到远方,独自一人打工的游子来说,休息日是正真的孤独者。因为在这一天没有人陪伴,没有人和他说话,待在自己的出租屋里,不知怎样打发这无聊的时...
路途遥远,前路未知,星空安静如初,沉浸在这个好似分离的夜里。 我们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这不是童话,因为总有那么一天,我们都会像它们一样,燃烧殆尽,即便曾经如何炽...
北方的飘雪,不均匀的分布在深秋和整个冬季,还有初春,覆盖三个季节的雪,把秋日的凉与冬天的寒,冬日的冷与春天的暖交织在一起,共同鸣响的是季节的变奏。就在这秋天的末尾...
一、相聚 7月11号我坐火车向陇西进发了,内心依然忐忑和犹豫,尽管《西风》坛主夕阳热情地邀请和贴心地打消我的种种顾虑,但我们毕竟未曾谋面,仍担心此去的冒昧和怕给她造成负...
历来把松、竹、梅、兰称为四君子,你看青松立于崇山峻岭,沐浴在灿灿的日光之中,滋润在泠泠的露水之中,任凭风吹雨洒,雪欺冰摧,却永葆其旺盛至极的生命力,论是春夏,还是...
映山红又名杜鹃花,被誉为木本花卉之王。白居易有诗赞曰:“火树风来翻绛艳,琼枝日出晒红纱。回看桃李都无色,映得芙蓉不是花。争奈结根深石底,无因移得到人家”。一句“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