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黄河:陈世旭
一
黄河是一条河。
走向黄河,是一种战栗的敬畏。
作为中国人的母亲河,它以5400多公里的长度,4830米的落差,集40多条主要支流和千余条溪川,千回百折,横贯西东。流经9省区,跨越23个经度,集水面积75万多平方公里。流域内人口过亿,耕地3亿亩。以平均年径580亿立方米的流量承担全国15%的耕地、12%的人口和数十座大中城市供水。
世界上再没有一条河如此重浊。号为一石而六斗泥,流域每年每平方公里有4000吨土壤被侵蚀,一年坏灭耕地550万亩,却又每年给河口输送泥沙10亿吨,净造国土几十平方公里。年均泥沙筑成宽1米、高1米的墙体,长度是地球与月球距离的一倍,是赤道的27倍。
世界上再没有一条河如此桀骜不驯。河道任意摆动,宽窄差异几十里;河床或层层掀起,深揭数丈,或无限淤高,悬于城市半空;洪水决口泛滥,纵横凡几十万平方公里,使百万黎庶化为鱼虫,只在昼夜之间。
黄河之于中国,是终年的哭泣流成的河。
无数灾难无数忍耐无数期冀无数挫败,无数莫名的暴躁无数难以诉说的痛苦与忧烦,惊悸与困惑,一直伴着这条河在流淌。掀开阴云密布的眉睫,仰望一次次卷土重来的怒吼。北斗斟满了雷声,绿草和黄金在梦里汹涌。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西来决昆仑,咆吼触龙门,落天走东海,九曲万里沙。派出昆仑五色流,一支黄浊贯中川。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穷秋旷野行人绝,马首东来知是谁?
浩浩荡荡轰轰烈烈的河,风风火火欢欢喜喜的河,吹吹打打哭哭啼啼的河,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的河,携来沉沉浮浮的代代子民。季节的景色在浊浪中轮回。多少王朝倾覆,多少宫殿掩埋,多少王公贵族落魄,多少能臣骁将饮恨,多少迁客骚人哀号,多少佳人美姬消殒。
河东河西河南河北,头顶火盆跪拜神圣的源头。当石头碎为粉末,当骨头朽成泥土,当高粱淌成鲜血,当眼泪凝成麦穗,手执铜壶烫暖一河热泪,黄河,你还是受尽了磨难的子民最想唱的歌!
二
黄河是一条河。
走向黄河,是一种惊世的悲壮。
豪饮北风,伫立在高岸。倾听大漠荒原,倾听古战场铁马金戈的长啸,倾听五千年祸福相生从不静息的声威。苍凉夕阳抚摩傲岸峡谷,抚摩黄河子民青铜质地的肤色。
黄河百折不回,黄河不废万古流。
空中的寒星,是谁的眼睛?水面浮动神秘的灯影,地平线撤退到时间与意识的外围,万种声音在裸原的深处悄无声息。黄河钩沉,流星划过。河水击响节拍,一种不可违背的预约。温柔与雄浑弯曲成一个民族不屈的灵魂。
谁主持了秋天的全部收获?谁把千秋的史话传诸无穷的后世?黄皮肤的古老民族,站在迸溅喧嚣的激流上,站在粗粝蛮野的船歌里,站在烈烈烽火锻造的旋律中。能割舍一切,不能割舍黄河的品格。那是生命的赞歌,生命的光辉。
三门峡!禹王马蹄长青苔,中流砥柱依旧在。
禹门口!鲤鱼跳过成龙。劈开万仞山,黄河如同破竹。气吞山河,浊浪排空,问鼎中原。
壶口!黄河直立。舞者从云端跳落大地,跳落硕大的牛皮鼓。黄土地划出长长的弧线,坚岩劈出狰狞的裂痕。步步踩着鼓点,陡然急切,忽又沉雄;或寒泉注淌,或雨打梧桐,越舞越酣然。
苍黄的牛皮鼓起了白烟,黄河唤起威风,鼓声直击心头。鱼龙跳峡,兵甲交锋,狂涛扑岸,霹雳腾空。旅人肃然发痴,屏了呼吸,凝了眼神。穿叶蝶倏尔消失,紫槐花纷纷洒落,灿烂白日绕过千年古树,峭石上投下苍鹰的黑影。沉默弥漫大地。
一代代黄河人,把血脉喷涌成黄河的血脉,把骨肉凝结成黄河的骨肉。不由分说的狂飙,翻卷出无尽的悲歌。就只为多年以后,儿女们能够如此美丽地在大地行走:纺织棉花,种植水稻,收割麦子,拉网打鱼,早晨读唐诗,黄昏背宋词,宣纸上泼墨,瓷器上绘画,在江南的雨巷徘徊,在塞北的草原纵马,用醇酒招待客人,用香茶浸泡温情,和美好的男子或女子相爱。有一天老死,就埋在河岸随便哪一座山峦。
一片片向海上漫泛的土地,那么年轻,来不及生成礁石。一种平静是如此明净,醉归的舟子凝神谛听天籁。隐隐约约黎明的钟声,悠远地传来,轻轻拂落淡淡的疏星。而越海而来的朝霞,如潮涌。
东营三角洲!最湿润最年轻的风,抚摩坚硬的手掌,抚摩风干的梦想,抚摩深夜的凝思,抚摩朝日的喷薄。黄土地留下的热血与汗水,岁月无法冲刷,也无法更改。
铁凝:山中少年今何在关于贫富和欲望
不久前我看了北京人艺的一出话剧名叫《窝头会馆》,编剧是中国非常优秀的作家刘恒。有人问起作者这出戏的主题,这让刘恒感到发窘,于是他说主题就是一个字:钱。如果钱显得直白,换个含蓄一点的说法是:困境。
正是困境这个词打动了我,让我想到第二届东亚文学论坛的主题之一:贫富和欲望。这几乎是一个当今人类社会无法回避的大问题,因为有人类就有贫富和欲望,有欲望就有困境。而人作为生物界的高级动物,所面临的困境更为复杂。外在的困境是资源短缺,内在的困境是欲望不灭。这也是刘恒的话。
面对一个大的命题,我常常感到自己叙述起来的力不从心。那么,不如就让我从小处开始,从我的一个短篇小说讲起。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写过一个名叫《意外》的短篇小说,这是迄今为止我最短的小说,1000个字,汉字排版一页半纸。有时候我也会像刘恒那样被朋友问道:你这个小说是写什么的?为了简便,我常用一句话表述,我说这大概是一个关于困境和美的故事。小说大意是这样的:二十年多前中国北方深山里的小村子台儿沟,很少有人家挂照片,因为很少有人出去照相。镇上没有照相馆,去趟县城,跋山涉水来回五百里。谁家要是挂张照片,顿时满屋生辉,半个村子也会跟着热闹几天。小说主人公山杏的哥哥来信向家里要张全家福照片,信中特别提到,最想念妹妹山杏。他在南方一个小岛上当兵已经两年,走的时候山杏才八岁。接到哥哥的信,山杏就催爹妈去县城照相,从春天催到秋天。后来,摘完了核桃、柿子,山杏一家终于决定远征县城去照相。那天晚上山杏一夜没睡好,看妈在灶前弯着腰烙饼,爹替她添柴烧火。他们用半夜的时间准备路上的干粮,如同过年一样。天不亮,他们就换上过年才穿的新罩衣,挎起沉甸甸的干粮篮子出了村。他们搭了五十里汽车,走了二百里山路,喝凉水、住小店,吃了多半篮子干饼,第三天才来到县城。他们找到了照相馆,照相师傅将他们领进摄影间。当满屋灯光哗的一下亮了起来,当高楼大厦、鲜花喷泉之类的他们从未见过的华丽布景把这一家三口人包围时,他们甚至来不及惊叹,照相已经开始。在照相师傅的指挥下,他们努力把自己坐端正,同时大睁着眼睛向前方看去。随着灯光哗地灭掉,这隆重的事件,几乎一瞬间就结束了。半个月后,山杏爹从村委会拿回一个照相馆寄来的信封。山杏抢着撕开封口,里面果然有张照片。但这张照片上没有大睁着眼睛的山杏一家,照片上只有一个人,一个正冲她们全家微笑的好看的卷发姑娘。第二天,山杏家的墙上挂出了这张照片,照片上的姑娘冲所有来参观的人微笑着。有人问起这是谁,爹妈吞吞吐吐不说话,山杏说,那是她未来的新嫂子。
二十多年前我是一家文学杂志的小说编辑,有时候我会在小说《意外》那样的深山农村短暂地生活,或者说采访。在一个名叫瓦片的村子里,我在山杏的家里住过。那一带太行山风景峻美,交通不便。村子很穷,土地很少,河滩里到处是石头。因为不能耕种小麦,白面就特别珍贵,家里有人生重病时,男主人才会说一句:煮碗挂面吃吧。我却被当成贵客款待。山杏的母亲为我煮挂面,煎过年才舍得吃的封存在小瓦罐里的腊肉。当我临走把饭费留下来时,他们全家吃惊地涨红了脸,好象这是对他们的侮辱。在这个家庭,我见到了被常年的灶烟熏黑的土墙上挂着唯一一张城市年轻女性的照片,就是我写进小说里的那一张。有位德国作家说过,变美是痛苦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那么山杏一家对这陌生照片的态度,就是把困境变成了美吧?还有善良。
二十年之后,小村庄瓦片已是河北省一个著名旅游风景区的一部分了,因为铁路和高速公路铺了过来,一列由北京发车的火车经过瓦片通向了更深的深山。火车和汽车终于让更多的外来人发现原来这里有珍禽异兽出没的原始森林,有气势磅礴的百里大峡谷,有清澈明丽的拒马河,从前那些无用的石头们在今天也变成了可以欣赏的风景,而风景就是财富的资源。我曾经为了自己一部电影的拍摄再次来到这山里,电影里需要深山农户的院落,我毫不犹豫地向导演推荐了山杏的家。我看见从前的瓦片村民大多开起家庭旅馆,山杏们有的考入度假村做了服务员、导游,有的则成为家庭旅馆的女店主。她们不再会为拍一张照片跑几百里地,旅游景点到处都有照相的生意。她们的眼光从容自信,她们的衣裳干净时尚,她们懂得了价值,也知道谈论信息。当我向她们打听一个更远的名叫小道的村子时,山杏们优越地说:哼,小道呀,知道。他们富不了,他们没信息!瓦片和周边的村子都富了,在这些富裕起来的村庄里,也就渐渐出现了相互比赛着快速发财的景象,毕竟钱要来得快,日子才有意思。就有了坑骗游客的事情,就有了出售伪劣商品的事情,就有了各种为钱而起的嚼清。
那一次导演对我的推荐很满意,山杏家几乎原封不动地成为了电影里女主角的家。制片主任问我场地租金怎么算,我想起从前山杏一家的纯朴,有把握地说,你就随便给吧,他们不会计较。但事情并不似我的预料,当我回到我的城市后,曾很多次在家中接待瓦片的房东山杏的爹。因为有了汽车、火车、电话,因为有了信息,遥远的山杏爹总是能够快速把我找到并申诉摄制组付他报酬的不合理。比方他说摄制组用墨汁把他的新房的白屋顶刷成了黑色;大灯把院里一棵石榴树烤成了半死;为了剧情需要他们还往河里摔过他的羊,摔了一次又一次,五只羊被摔得十天起站不起来这都是钱啊,可他们都没给钱。我一次次放下手中的写作帮助愤怒的山杏爹向摄制组要钱,心中却时有恼火:要是没有火车呢?一切不是单纯得多吗?交通、通讯和旅游业给瓦片带来了财富,同时也成为一种运载欲望的挑衅的力量。现代化的强大辐射面对封闭的山谷,是有着产生这种力量的资格的,虽然它的挑衅意味是间接的,不像它所携带的物质那么确凿和体面。并且我始终认为,它带给我们的积极的惊异永远大于其后产生的消极效果。
那么,现代化和市场经济在进化着乡村物质文明的同时,也扮演了催生欲望的角色。商业文明的到来和它温柔的挑衅使未经污染的深山农人的品质变得可疑;没有它们的入侵,贫苦的山杏们的思维逻辑将永远是宽厚待人。可我想说,这种看似文明的抵抗其实是含有不道德因素的,有一种与己无关的居高临下的悲悯。贫穷和闭塞的生活里可能诞生纯净的善意,可是贫穷和闭塞并不是文明的代名词。谁有权力不让山杏们利用大山的风景富裕起来呢?谁有权力不许一个乡村老汉跳上火车去找人投诉亏待了他的摄制组呢?其实当我在这儿比喻火车是催生欲望的角色时,蒸汽机火车已经从中国全面退役成为我们时代的一个背影;内燃机车、电气机车也不再新鲜。几年前上海就已经出现标志着国际领先技术的磁悬浮列车。在这个人类集体钟情于速度的时代,那个仿佛不久前还被我们当成工业文明象征的蒸汽机车,转瞬之间就突然成了古董。蒸汽,这种既柔软又强大的物质,这个引发了第一次工业革命、启动了近现代文明之旅的动力也就渐渐从领先的位置上消失了。当它的实用功能衰弱之后,它那暖意盎然的怀旧的审美特质才凸现出来。问题是,当今世界,早已先期享受了工业革命那实用功能所带来的诸多物质进步的人们,谁又有权力为了个人今天的审美愉悦,去对那些大山里的山民们说,我们可以富,但你们却不行呢?
我在这时想起一个深山里的少年。上世纪90年代,一个初秋的下午,我在一个名叫小道(向山杏们打听过的小道)的村子里,顺着雨后泥泞的小道走进一户人家,看见在堆着破铁桶和山药干的窗台上靠着一块手绢大的石板,石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三行字:
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落下去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好呢?
问过院子的女主人,她告诉我这是她九岁的儿子写的。我又问孩子是否在家,女主人说他割山韭菜去了。那天我很想看见这个九岁的深山少年,因为他那三行字迹歪扭的诗打动了我我认为那是诗。那诗里有一个少年的困境,愿望,他的情怀和尊严,有太阳的起落和他的向好之心。那天我没有等到他回家,但我一直记着石板上那三句诗。今天那个少年早已长大,或许还在小道种地,或许已经读书、进城。假如在新世纪的今天,我把他的诗改动一个字,变成太阳升起来了,太阳落下去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富呢,我还会认为这是诗吗?
与其承认这还是诗,不如承认这是合理的欲望。如同16世纪葡萄牙诗人在欢迎他们的商船从海上归来时那直白的诗句:利润鼓舞着我们扬帆远航
利润这字眼嵌入在诗行中看上去的确令人尴尬,但文学的责任不在于简单奚落变富的欲望,因为变富并不意味着一定变坏,而变好并不意味着一定和贫穷紧紧相联。文学在其中留神的应该是困境。贫穷让人陷入困境,而财富可能让人解脱某些困境,但也有可能让人陷入更大的困境。最近我在一篇讨论当代中国乡村的价值变化的文章中读到,消费经济时代的突然降临让许多没有足够心理准备和文化准备的村民,无暇也无力去做其他可供想象的人生筹划。多挣钱以确立存在地位的欲望压倒了这些,他们被迫卷入人与人之间一场财富竞赛的长征:争盖高楼,喜事大办,丧事喜办,以丧失尊严来换取以为的面子。中国中央电视台曾经报道过南方一些农村,有人在办丧事时请戏班子跳脱衣舞,因为花得起钱而在邻里间挣足了面子。这让人瞠目,让人想到说的虽是村民但又何止村民?我的一位北京亲戚,当年住在四合院一间三平方米的小屋里,如今他在为自己选购汽车时,打开一款已属高档车的车门,竟皱着眉头不满地连声说,后排座间太小,空间太小!所有这些,更让人思考一个国家在富强的崛起时,文明在何处以何种面目支撑。文明是对人之所以为人的制度性守护,是对人性尊严所必须的自由平等的捍卫。这也正是其价值魅力所在。
生活在前进,高科技日新月异。人类的物质文明在过去200多年里发生的变化远远超过了之前的5000年。但我们也应该看到,相对于人类有文明史的5000年,200多年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些。更何况,若从非洲南方古猿走出森林开始,人类生理和心理的进化至少已经历了500万年。有人类学家称,几乎所有人都对蛇有与生俱来的恐惧,源于人类祖先早年在丛林中生活,无数代人与蛇共处,很多人失去生命,因此已把这种警觉融入人类的基因代代遗传。当200多年的进步使人类仿佛已经成为这个星球唯一主宰的时候,我们是否真正知道欲望将把自己带往何方?我们是否真正明白自己造成的这所有变化的结果和含义?人类恐怕还要有更漫长的时间去领悟,以让灵魂跟上变化的脚步。今天,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不断加深,我们的生活水准不断提高,我们的物质要求也一再地扩大,虽然我愿意赞美高科技带给人类所有的进步和财富,但我还是要说,以财富和物质积累为核心诉求的变革,不能仅仅成为一种去伦理、去道德、去乌托邦的世俗性技术改革。巨大的物质力量最终并不是我们生存的全部依据,它从来都该是更大精神力量的预示和陪衬。这两种力量会长久地纠缠在一起,互相依存难解难分。它们彼此对立又相互渗透,构成了我们内在的思想紧张。而文学要探究的领域,也应该包括这种紧张。
为什么我常会心疼和怀念瓦片村的山杏和她的一家?为什么处在信息时代的我们,还是那么爱看电影里慢跑的火车上发生的那些缠绵或者惊险?我不认为这仅仅是怀旧,我想说,当我们渴望精神发展的速度和心灵成长的速度能够跟上科学发明和财富积累的速度,有时候我们必须有放慢脚步回望从前的勇气,有屏住呼吸回望心灵的能力。就这个角度来说,文学最深层的意义和精神可能是保守的即使以最先锋的形式呈现出来的文学。保守或许对科技创新有害,但在善与恶,怜悯与同情,爱与恨、尊严与幸福这些概念中,并不存在进步与保守的问题。因为永恒的道德真理不会衰老,而保卫和守望人类精神的高贵,保卫和守望我们共同生存的这个星球的清洁与和平理应是文学的本意。在人类的欲望不断被爆炸的信息挑起、人类的神经频频被信息蹂躏的物欲时代的喧嚣中,文学理应发出它可能显得别扭的、困难而保守的声音,或许它的不合时宜将是真正意义上的先锋!也因此,文学将总是与人类的困境同行。也因此,文学才有可能彰显出独属于自己的价值魅力。
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落下去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好呢!
我还是记起了深山少年写在石板上这简单的句子,因为这里有诚实的内心困境,有稚嫩的尊严,更有对我的考问和期待。我是充满欲望和希望的少年,少年是人类世界的未来。
人什么时候、怎样才能变得更好呢?
范曾:准将的肩章记戴高乐将军
我拜托将军的者,前巴黎大区省长、九十三岁的沃塞尔(LucienVochel)先生将一幅我水墨画的戴高乐将军肖像赠送给菲利普·戴高乐,因此有了以下两封往返的信件,它们将。
菲利普·戴高乐
海军上将
议会名誉议员此致:大学中国画法研究院院长
范曾大师
亲爱的大师,亲爱的院长先生:
我与太太在医院盘桓了相当时日后回到家中,太太则仍然滞留医院的病榻,我惊喜并骄傲地发现我们的朋友吕西安·沃塞尔省长送来大幅戴高乐将军的肖像作品,她是如此光彩照人而形神兼备,更兼充满和谐、审美情趣与苍劲有力的中文书法题跋,足徵任字皆不能望其项背,使我写此信时感到,但却依然以九十高龄亲笔手书,以对您给予我的莫大荣幸和满足表达由衷的感谢。
以此,我及家人便幸运地拥有来自如此伟大的国度的大师之杰作,戴高乐将军于1964年正式承认了那个伟大国家,然其内心则在早年初获世界历史知识时便于此不疑。
我把您的照片置于画作的背面珍藏。这是出自悠久的文化世家的伟人的肖像与杰构。您于全世界的绘画、诗歌、文学诸领域及高等学府皆享有盛名。
再次对您的隆情美意深表谢忱,亲爱的大师,亲爱的院长先生,请接受我极深厚的友谊和极崇高的。
菲利普·戴高乐
2011年10月10日
尊敬的菲利普·戴高乐上将:
奉读来函,曷胜欣慰,殷殷之情,深为。
今与沃塞尔先生赴令尊之居停、坟茔、纪念馆仰瞻,由于您的关照,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热情的接待,足徵将军您和令尊大人在人目中备受的崇高地位,我们的感受是甚难一言以尽的。
八百年前中国的英雄和诗人文天祥有句云: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在地为河岳,在天为日星,于人曰,沛乎塞苍冥。令尊于此当之无愧,作为一位世界的伟人,他淡泊寡欲的胸怀和奋不顾身的勇气,将永远长驻人类的历史,如常青不败之树。
朴素、单纯反衬出崇高伟岸的坟茔,使人有说不尽的怀想。伟人生前属于世界,而死后他唯一的个灵愿慰藉令堂与令妹,这是一片而的人性的清溪,大地葳蕤的草木陪伴着他,这就是的归宿。古往今来,有此功、此德、此品的将军,舍令尊其谁,集哲人、伟人、于一身的元戎,舍令尊其谁?
肩章亲爱的将军,在令尊坟茔前,我深深地鞠躬,这是东方文人至高的,我捡回居停飘落的一片红叶,留作此行的纪念。
此颂
秋祺
范曾
陈建功:铁生轶事
1月2号清晨,我和妻子赶到八宝山二楼西厅告别室时,铁生已经安放在灵柩里了。周围只有二三十人吧,没有告别仪式,也没有人号令鞠躬。铁生的妻子陈希米说:大家不要哭,铁生不愿看大家哭请大家撒一些花瓣给他。我们就撒一些花瓣在他身上。陈希米说,我们跟铁生告别吧。我们就各自深深地鞠了躬。陈希米说,留下几个有力气的朋友,别的朋友就走吧。我们没有走,看着灵柩被抬上担架车,缓缓地推向焚化炉
后来,我们又随着铁生的遗像,把告别室里的一些鲜花和铁生的一些衣物送到户外的焚化炉去。焚烧衣物时,陈希米突然对我说:王安忆织的那件毛衣没烧,还在家里放着呢!
我心头一酸。
我不知道是铁生跟她交代过的,还是她自己想到的。
这个日子,本来是定在1月3号的,不知为何又提前了一天。想了想,觉得希米的确是最理解铁生的人。铁生说过,人之于世,应该像徐志摩《再别康桥》那样,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提前一天,或许是为了让铁生走得更为悄悄吧?铁生永远是这样低调,平实。他死了,这死唤醒了我们所有朋友和读者心中蛰伏已久的尊崇与爱戴,用我女儿从海外发来的邮件里的话说网上早已悲恸一片,然而铁生还是坚持着自己的低调和平实,由希米替他坚持着。他谢绝了灵堂,谢绝了花圈和挽联,谢绝了悲悼。他希望朋友们为他高兴,高兴他的一生终于战胜了灾难与残缺,高兴他终于有一点感悟与思考留存人世,高兴他还留下了一份肝脏,救治了天津的一个患者,留下了脊椎和大脑,供医学研究
得知铁生病危的消息时,我正在广西北海,几个小时以后,知道他已经离去。本来我一家、何志云一家已经约好,元旦回京,是要和铁生夫妇做几乎每年例行的聚会的,为此我已经订下31日回京的机票,岂料下了飞机,赶到铁生家,只有何志云夫妇陪一脸疲惫的希米坐在屋里,另一个客人我不认识,却看着脸熟,有一种莫明的亲切。希米说,这就是《我与地坛》里那个长跑家呀。哦,就是那位西绪弗斯式的长跑家吗?记得铁生写过他们在地坛感慨人生际遇的凄凉与悲壮
还有一个人,是我的朋友,他是个最有天赋的长跑家,但他被埋没了。他因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而坐了几年牢,出来后好不容易找了个拉板车的工作,样样待遇都不能与别人平等,苦闷极了便练习长跑。那时他总来这园子里跑,我用手表为他计时。他每跑一圈向我招下手,我就记下一个时间。每次他要环绕这园子跑20圈,大约两万米。他盼望以他的长跑成绩来获得政治上真正的解放,他以为记者的镜头和文字可以帮他做到这一点。第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赛上跑了第十五名,他看见前十名的照片都挂在了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于是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新闻橱窗里只挂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没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橱窗里挂前六名的照片,他有点怨自己。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橱窗里却只挂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几乎绝望了,橱窗里只有一幅环城赛群众场面的照片。那些年我们俩常一起在这园子里呆到天黑,开怀痛骂,骂完沉默着回家,分手时再互相叮嘱:先别去死,再试着活一活看。现在他已经不跑了,年岁太大了,跑不了那么快了。最后一次参加环城赛,他以38岁之龄又得了第一名并破了纪录,有一位专业队的教练对他说:我要是十年前发现你就好了。他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只在傍晚又来这园中找到我,把这事平静地向我叙说一遍。不见他已有好几年了,现在他和妻子、儿子住在很远的地方。
或许因为长跑家在场,或许因为置身于铁生起居的地方,我总觉得铁生仍然坐在轮椅上,躲在空气中的一隅,默默地看着我们,就像他在地坛的树林里,察看着每一位过往者一样。我知道,倘若我向希米表达我的难过,铁生肯定会在轮椅上笑着看我。想着想着,我甚至为带来了一个花篮而尴尬起来铁生和我,多次谈到死亡,他是如此的淡定和从容。他说过的,死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而我,又何必要带来这个如此常规的花篮和挽带呢?
希米很平静地告诉我铁生辞世的经过,最后,她甚至有几分激动地告诉我,铁生去世没多久,她就接到了天津来的电话,说铁生捐赠的肝脏,移植成功了。我默然了很久,说:真没想到,他还有一副肝脏可捐,我以为他已经浑身难找一处完好的地方了是的,他21岁截瘫,10年前得了尿毒症,双肾坏死,临终前已经是靠一周四五次透析为生,每次我见到他,都感到他的脸色日渐发黑,疑心病魔已然侵入肝脏,谁想到,这副肝脏,还救助了一位患者。希米说,她也感到惊讶,铁生的肝脏,居然还有用。希米还告诉我,铁生还捐了他的脊椎和大脑,这是他和长期为他治疗的一位医生朋友的约定,他说他死了以后,她尽管可以拿了他的器官去做研究,因为对他的病,医学界还有很多疑问。
本来我不想如此详细地介绍铁生的捐赠,因为这不符合铁生的性格,甚至我也不知道是否会违反有关规定。之所以要说出来,是因为陈希米告诉我,铁生的捐赠所获得的礼遇令她感动既为那些全程监控着捐赠过程的红十字会人员,也为那些抱着肃穆之心执行手术的医护人员。他们移植完了器官,仔细地恢复了铁生的身体和容颜,使这个捐赠者很有尊严地远行,这使她对中国遗体捐赠事业的进步刮目相看。我想,说出这些,铁生、希米应不会怪我,因为会有更多的人步铁生后尘,这也是他们所期待的。
其实,类似这样的、说出来有可能使铁生感到不安的事情还有几件,因为铁生的宽容,他没有责怪过我。现在铁生已逝,且这件事也已经广为人知,我想,再说一遍,或许也可以使人们理解铁生的宽厚吧。几年前,我兼任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不久,为了使展览有所创新,决定办一个名为作家友情展的展览,我到铁生家闲聊,问他有没有代表作家间友情的物件。他说:要不你把王安忆为我织的一件毛衣拿去?我大喜过望,因为还从来不知道安忆居然有这等耐心,竟为铁生亲手编织一件毛衣寄来。以两个人的知名度,这毛衣应可视为文人相亲的典范。没想到铁生说出就后悔了,他说,哎呀,说不定人家王安忆不愿说出这件事呢?我当然理解铁生的担心,因为和我是朋友,才口无遮拦,同样低调的王安忆,大概也确实不会同意拿这次朋友间的馈赠说事儿。话已至此,我们就没有继续毛衣的话题。铁生对于我,历来是有求必应的,我想这次他肯定是要挖空心思找另一件事来弥补毛衣之憾。少顷,他说,算啦,那毛衣也不好找,要不你把刘易斯送我那双跑鞋拿去吧。
铁生是关心并热爱体育的,这有他的文字为证。他写过的一段话,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迟早会走进历史。他说,在奥运口号更快、更高、更强之后,应该再加上更美。如果光是强调更快、更高、更强,就难免会追求出兴奋剂或暴力甚至其他更不好的东西来。这更美,并不仅仅就是指姿态的优美,更是指精神的美丽。这就是说,在比赛中,赢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人有了一个向自身极限挑战的机会。他还在散文《我的梦想》里,表达过对美国体育明星卡尔·刘易斯的崇敬:也许是因为人缺了什么就更喜欢什么吧,我的两条腿一动不能动,却是体育迷我最喜欢并且羡慕的人就是刘易斯。他身高一米八八,肩宽腿长,像一头黑色的猎豹,随便一跑就是十秒以内,随便一跳就在八米开外,而且在最重要的比赛中他的动作也是那么舒展、轻捷、富于韵律
应该是这篇文章,使得铁生在2001年3月间居然有了一次和飞人卡尔·刘易斯的会面。铁生告诉我,因为运动员李彤把自己的文章念给了刘易斯听,这才有了那次与刘易斯的相见。那天上午,他把自己的一些作品送给了刘易斯,刘易斯则回赠以签名的跑鞋。刘易斯拍拍铁生送给他的书,说:我相信这些书一定很棒,可惜我不懂中文,不能看懂它们,这真是个遗憾。铁生也指指手里的签名跑鞋,说,得到您签名的跑鞋,应该也是特棒的事,可惜我没有健全的双腿,所以也深感遗憾!说完两人笑着拥在一起,留下了一张珍贵的合影。
跑鞋的故事并不比毛衣的故事逊色,因而成为了作家友情展中体现中国作家和海外交流的佳话。然而,毛衣的故事仍然使我难以忘怀,以至到了2005年6月,当史铁生以《病隙碎笔》再次获得鲁迅文学奖并坐着轮椅到深圳领奖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对这故事的偏爱,讲给了撰写颁奖晚会台本的巴丹。那台颁奖晚会获得极大的成功,主要是从中央电视台请来的主持人张泽群和黄薇的超长发挥。现场说出的许多感人的故事中,王安忆赠毛衣也是一个。然而,当张泽群讲出毛衣的故事并向台下轮椅上的铁生发问时,我忽然想起,因为筹备晚会而忙得晕头转向,竟然忘了跟铁生也忘了跟王安忆打个招呼。王安忆没有与会,倒可以说得过去,铁生是早早就到深圳了呀!远远看着轮椅上的铁生面对这意外的提问,有几分吞吞吐吐,我想象得出自己给这老弟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好在他很快就摆脱了慌乱,说:这事人家王安忆未必愿意说,既然被您刨出来了,那我就说吧他说得平实、得体,最后他还说,自己得到的关爱不只来自于王安忆,也来自许许多多同行以及更广大的读者们坦率地说,尽管和铁生有着深厚的友谊,我还是颇为自己的疏漏感到惶恐。事后我在宾馆的走廊上遇见了他,抱歉地说,不好意思,闹得你有点被动,但你回应得很精彩。我还请他放心,说,王安忆那儿,我去解释吧!铁生宽厚地笑笑,说:没事儿!还用解释吗?说了就说啦!
我和铁生,应该说有三十几年的友情了。最早看到他的作品,并不是公开的出版物。和他一起在陕北插队的吴北玲,是和我一个班的北大同学。吴北玲拿来一个硬壳笔记本,就是上世纪70年代老师们常常用来写教案的那种,铁生的作品,被他用粗粗的钢笔,抄在那个笔记本里。我从那里读到了《午餐半小时》《兄弟》和《没有太阳的角落》。我们文学专业的同学们都有谁看过这个笔记本,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记得读完这几个短篇,班上一片赞叹之声,为作者情感的醇厚和文笔的老辣而击节称快。我记得曾经把《没有太阳的角落》刊载在我们主办的《未名湖》上,我也记得在那个新旧文艺思想的纠结期,这篇作品和当时许许多多好作品一样,受到了一些质疑,似乎是什么把生活写得过于灰暗、缺少亮色之类。这些质疑或许曾经使文学界凄凄惶惶,不过,对于我们,对于铁生,都算不得什么了。80年代的中国,文学已经无须看着别人的脸色行事,更何况那些批评者并没有读懂史铁生,没有看到他在没有太阳的角落所闪烁的浅烛幽光。此后,《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插队的故事》直到《我与地坛》,铁生在文坛声名鹊起,再以后,《我的丁一之旅》《病隙碎笔》《活着的事》《写作的事》铁生的写作更朝着生命的诘问、灵魂的追寻上飞升。
关于铁生作品的价值与意义,别人已经讲得很多。我再讲,似乎也是另一篇文章的任务。铁生一生,获奖甚多,全国性重要的奖项不仅都拿过,而且还曾连连获得。然而一个看似奇怪却并不奇怪的事实是,我在作家协会分管全国性的文学评奖工作15年间,铁生从来没有询问过、打听过和评奖有关的事情。在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评奖时,《我的丁一之旅》得以入围,耳畔也曾传来各种声音,但没有铁生的。评奖揭晓了,《我的丁一之旅》没有获奖,我仍然毫无顾忌地进出于铁生的家门,我没有、他也不需要我做什么解释或安慰。我记得,在《我与地坛》里还读到过铁生写作初获成功时的激动和喜悦,然而到了后来,铁生已经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宠辱皆忘了。我们也曾经很难得地提起世界上一个很重要的文学奖项,他说:把作品的价值交由几个老头子来评价吗?抱着这样的期待,怎么还可能听取自己心灵的真实呼唤?怎么还可能追求到真正的文学?我笑着说,同行中能有多少人对评奖有这样的认知?有一百个,中国文学的面貌将焕然一新。记得当时铁生笑笑,说,都这模样儿了,我把握着自己就成啦!
文学之于铁生,似乎算不上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他说过,左右苍茫时,总也得有条路走,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趟,便用笔去找。而这样的找,后来发现利于这个史铁生,利于世间一颗最为躁动的心走向宁静。然而,他用笔蹚出的这条心灵之路,难道仅仅有着个人救赎的意义吗?
或许他就是这样秉持着自己的信念去思考,去写作,去完成自己的一生的,而他的涅槃之路,却烛照了我们,使我们自惭形秽。
至少我,愿意学他,哪怕只学到皮毛。
夜雨扬州千年梦:叶延滨
对扬州最深的印象,是梦中的扬州雨,雨中的扬州梦。
主人说,到了老扬州了,不要住酒店宾馆,走老街,进老院子,住住老房子。果真是青砖青瓦的老街,窄窄的小巷从戴望舒的诗行里铺过来,高高的门牌坊,上书长乐客栈四个大字。灯火朦胧,花影摇曳,空气中透出一种古木和泥土的气味,让人想起陈年的普洱,浓浓的夜色中浸润着岁月的墨香。立在土里的青砖砌成小道,夜色藏去花园的七色花彩,草木沁人的清香显出一派宁静。池塘不大,足够灯火闪烁,电灯放在旧式的灯笼里,也就放低了身段,像烛火悄然为人指路。我和散文家王巨才先生住一个小院,一进三间的青砖大屋,中间的堂屋是共用的客厅,我们分别住进两侧厢房。进了卧室,全部摆设都是清式家具,让人想到当年的富商之家,只是比当年多了全套的电灯、电话、电视、互联网和崭新的卫浴。
历史街区是古城扬州闪亮的城市名片,长乐客栈无疑是名片中的点睛之笔。到其他城市观光也好采风也好,夜里就是睡觉。而在扬州,比观光比采风更有要紧的是做个好梦,梦中还会有另一个千年扬州。
扬州一梦,真不知醒着的更美,还是梦里的更真?
梦中的瘦西湖和眼前的竟如此相像,我问自己,来过吗?什么时候?前世还是今生?瘦西湖真是个婀娜美女,苗条身段,随风摆动,绿水罗裙,碧波姿影,风韵万千。只是,说的是这瘦瘦的窄小湖泊如果换一个地方,也就是一条不宽的河,和那些流过许多普通村落的河流没有多少差别。瘦西湖美名远播,头一条是沾了扬州的光,瘦西湖是出自名门的大家闺秀。扬州是文化名城,千年的风流百年的富贵,不能像今天的官二代说我爸是李刚,那是纨绔的轻狂,也不能像时下的富二代开着宝马去撒野,那是败家的浅薄。富甲天下的扬州偏说瘦了才美。藏富于民的扬州不夸家产说风景,瘦西湖因瘦而美,借西湖而知其名,添一个瘦字而藏精巧、精美、精妙,让天下人去猜去向往!正是如此,瘦西湖成了扬州万千风情的娇宠,徐园、闵园、贺园、罗园、熊园富甲天下的商贾,想沾上瘦西湖的美景,沿湖买地建园子,平日里能借观赏瘦西湖的骚人墨客扬名于世,皇帝南巡游湖时又可以邀宠。富商们就以自己的姓氏命名园子,依湖而建,瘦瘦的湖水像一条曲折回旋的绿丝带,将一个个珍珠翡翠般的园林串起来,这些园子就像瘦西湖的首饰衣装,将瘦西湖打扮得如同天仙。如果只是如此,瘦西湖还缺点什么。缺什么?诗人们都知道,于是有了李白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佳句之后,扬州和瘦西湖以及挂在瘦西湖头上的月亮都成了诗人们歌咏的主题: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我不就是在这样的诗行里,一次又一次走近瘦西湖,一次又一次梦中走进扬州月色中?
梦让这急匆匆的雨脚踢醒了。这是扬州初夏的夜雨。
雨的那一头是高邮,高邮是扬州所辖的一个县级市,因保有最早的邮递驿站而得名。比邮驿更让高邮声名远播的是高邮的双黄鸭蛋,大概水乡丰饶,鸭子能下双黄蛋,后来经过精心筛选培育,让双黄鸭蛋成了高邮的形象代表。此行高邮,见到高邮另一个双黄蛋,文胆双杰!高邮有个著名的风景区叫文游台,始建于北宋太平兴国年间,原为东岳行宫,因苏轼、孙觉、秦观、王巩等文人会集于此故得名。文游台是筑在土山顶端的高台建筑,登高四望,禾田湖天,水乡景色,尽收眼底。最引人注意的是汪曾祺文学馆。文游台一进大门,有一尊秦观的塑像,汪曾祺的纪念馆在塑像右侧。从秦观像到汪曾祺纪念馆不过百步之遥,岁月却走过了千年。秦观以诗传天下,而当代的汪曾祺以文名扬四海,一诗一文,千年之约?我最早是看了样板戏《沙家浜》,知道这满台男女的词,都出自汪曾祺笔下。到了上世纪80年代,先生以《受戒》等一批小说声震文坛,也就知道了先生是扬州高邮人,是秦观的同乡。更有幸在1986年与先生一起参加中国作家访问团,在团长邵燕祥带领下,在滇西高原转了半个月。此次云南之行,汪曾祺十分高兴,他在抗战时期曾就读于昆明的西南联大。故地重游,感慨万千。那时候滇西没有机场,也没有高等级公路,我们的滇西之旅,大都是坐在中巴车在沙石路上颠簸。好在一路上汪先生谈兴十足,忆旧话当年,山水说典故,让此行成了一次汪曾祺导游之行。我曾用九个字记下了此行对汪先生的印象:讲故事,喝烈酒,写好字。在汪曾祺纪念馆里看到林斤澜先生为汪曾祺写的对联:我行我素小葱拌豆腐若即若离下笔如有神,我就想到那次旅行结束时,汪先生送我的一幅字:刚日读经,柔日读史。呜呼,眼前见字如见人,先生人却驾鹤而去!从秦少游到汪曾祺,扬州高邮一股文脉,是怎样的在人心里穿越千年
雨声越来越大。密密的雨脚在瓦屋的顶上敲击,如小鼓棰在鼓面上舞蹈。雨水顺瓦檐倾泻如注,一排瓦檐就成了一面小瀑布,让雨水在小院里放纵喧哗。我有多久没有这样亲近过雨了?住进城市水泥森林的楼房,我们已经忘记了雨打芭蕉的声音,忘记雨点敲击屋顶的韵味,更忘记雨檐流瀑的景象,我早已习惯在电视天气预报的节目里听雨
扬州初夏的雨将我唤醒,我醒在一场千年扬州梦里。
发布时间:2019-07-26 1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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