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山是一名派出所的普通干警,普通到在他不穿警服的时候,没有人会认为他是个警察。
他在这个派出所一干就是四年,四年来,办得最多的案子除了打架就是小偷,偶尔扫扫黄,要说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就是亲手抓过一个毒品贩子,那其实只是一个意外,查证件时查出一脸神色慌张,职业的敏感让他嗅到了异常,职业的反应则让他不管如何,先关上警车带回去再说,没想到竟然搜出了三十克冰毒,后来牵出一个跨省贩毒大案则是市局刑侦处的功劳了,听说还有几个侦察员为此立了功升了官,反正分到文山这里的只不过是一千八百块的奖金和对刑侦工作的无限向往。那奖金后来也换成了皮衣在妻子王雨的衣柜里压箱底,这地方一年四季根本就没有穿皮衣的天气,为这事他别扭了许久,后来王雨解释说她自小没了爹妈,读书时候看到同学穿皮衣的就羡慕得不得了,对拥有皮衣的理想在很长的时间里压倒了一切理想,不管穿不穿,反正她这辈子非得有一件。既然是圆了妻子的一个梦想,那么文山就觉得那笔奖金总算花得其所了。
文山所在的城市在中国地图的鸡肚子靠下的地方,离生蛋的部位还很远,但是在上世纪的1979年以后,这只鸡的肚子上倒底也是孵出了几只金蛋。
那天似乎从早上开始就显得与众不同,当文山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时,窗外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暮春微凉还暖的天气唯一惬意的事情就是赖在床上胡思乱想,文山也不例外,忍着稍稍发急的膀胱,点了根烟斜靠在床头,听着妻子在抱怨梅雨季节让她的皮衣还没穿过就生出了霉点。
回到派出所刚喝了口水,就涌进来一帮人,其中几个仿佛刚从水塘里爬出来,身上的浅灰色城管制服由于沾了红黄的泥,看起来更象迷彩服。他们押着来的是一个菜农,五十多岁的老大爷,满脸沟沟坎坎便是身边的毛头小伙无法逾越的壕沟。一通吱吱喳喳后,文山弄清楚了,老大爷由于占地乱摆卖,不服城管人员的执法,在执法人员依法没收他的生财工具时,暴力抗法,三四个小伙子硬是被他摔了几个跟斗。文山看了看那几个迷彩服,忍住已经到了牙齿边上的暴笑,正色地做完笔录程序。后来城管人员走了,他冲了杯茶给老大爷,两人唠了起来,老大爷竟然曾是解放军侦察兵,参加过抗美援朝,于是,文山兴致勃勃地听了一上午的战事趣闻,中午请大爷吃了顿盒饭就送走了他。
下午仍然有案子,仍然是打架的案子。因为有伤者在医院,他只好随报案的家属到医院去调查,好在雨是停了,路上粘粘乎乎的象路边发廊门口女孩的笑容。到了医院,问完口供,文山找到医生询问伤者伤势,这时候,一个护士匆匆走进值班室大声打电话,电话应该是给市内的大医院打的,说是现在急救室来了个摔伤的患者,而这里手术需要的b型血浆不够了,需要紧急求助。文山一听毫不犹豫说,先抽我的吧,我是o型血,救人要紧。护士听了闪扑着口罩上面的大眼睛说,要两千到三千cc啊。文山听了也呆了一下,要这么多啊,唉,话都出口了,再反悔似乎有点对不起身上的警服,于是硬着头皮说,救人要紧,你就抽2500cc吧。文山说了个折中的数字。
抽完血的文山感到头重脚轻,喝了护士给他买的牛奶后晕晕沉沉,熬不过眼皮子的打架,就在医院值班室的行军床上睡着了。文山的这一觉睡得非常的香,或许是他有记忆以来睡得最香最熟的一个觉,这中间,他仿佛在做一个梦,又不象是梦,他感觉自己一直在走路,周围什么也没有,身体很轻,他就一直走,前面也是什么都没有,他也不在意,还是走,仿佛他生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也不用想,也不觉得累,也没有人打扰他,走着走着,直到他自己把这觉睡到圆满了,才晃晃悠悠转醒过来。
凭直觉,他知道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值班室亮着灯,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外面也很静。文山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周围,他并不想急着起床,似乎很享受这种难得的安静气氛,刚醒来的人思想有点混沌,于是他双手堑在后脑,两眼定定地望着天花,什么也不想,混混沌沌神游太虚。
这时候隐隐外面似乎有一点声响,文山马上屏住了呼吸,全身的神经一起聚向了耳朵,努力捕捉声音的来源。
咚咚咚。没错,是一阵极其轻微的敲门声,声音很有节奏感也很绵而无力,仿佛是用一个很柔软无物的物体在撞击着门板。这肯定不是手指的敲击,文山很肯定地想。
谁文山问了一句,没有回答,敲门声也消失了,空气里还回荡着他声音的余波,让这寂静的环境显得更加深刻。
突然文山头顶上的窗帘呼一声飘了起来,一阵莫明其妙的风从窗口呼啸而入,旋即又无影无踪,窗帘缓缓地恢复了原样。文山感到周身发凉,不知是刚才那阵风的缘故还是来自身体内部的凉气。
文山再也躺不住了,他站了起来,伸展了一下四肢,这时他明显感觉到体内的血液又开始在他血管里奔腾起来,把刚才的凉意驱赶得一干二净。穿上鞋以后,他走到门前,正要拉开门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他感觉门外似乎就站着一个人,刚才敲门声过后他一直都没有听到有脚步离去。
不管如何,他要离开就必须经过这扇门,于是,文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狂跳的心脏,伸手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什么也没有,文山探头看了一下走廊,也是一个人影都不见,文山感到奇怪,医院怎么会一个人都不见的呢?也许没有病人,医生护士们都去偷睡觉了吧,文山摇摇头转身要把门关上。
刚转过身,文山整个人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惊叫一声,本能地弹开了一大步,全身的冷汗象听到发号枪响一样一起冲出毛孔
门上赫然印着一个大大的血手印!新鲜的血液还在从手印上慢慢汇成小蚯蚓弯蜒下来。
当他回过神来后,大声喊着,医生医生,有人吗
回到值班室的文山大口大口地抽着烟,旁边的值班护士们在窃窃私语,有些医生偶尔会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文山也只是支唔着应付,他们都在等刚才取了手印血样去化验的医生。
一会,门开了,化验的医生匆匆走进来,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看着文山说:文警官,这这血样是是你的。
所有人包括文一下子都呆住了。文山第一反应是伸出双手惊疑地看着,所有目光也全部集中到了他的手上。
而他的手掌心光洁干净。
整个房间刹那静得如同凝固了起来,几个小护士抱作了一团。
我下午抽过血,那血呢?文山突然醒悟到,急急地问。
手术用完了的啊,一个医生答。
手术那人呢?文山又问。
死了。
死了?文山惊叫,此时他已顾不上可惜他那2500cc的白费了。
回答的医生点点头,空气里突然响起几声牙齿的打颤声。
那死人在哪里?文山阴沉着脸问。
就在这走廊的尽头太平间里。那医生的回答由于害怕变得机械性,反而让他的话又连贯又快速。
走,我们一起看看去。 一行人的步伐出奇地一致,也许是好奇心胜过了害怕,或者根本就是害怕令他们不敢离群,所有人都靠得特别近地走在一起向太平间进发。
太平间门口,大家站了一会,谁也没有主动去开门,等了一会,文山皱皱眉头,看了一眼后面的医生护士们,毅然推开了门
借着走廊的灯光,可以看到里面摆放着的几张白色停尸床,安安静静地没什么异样。
文山让一个医生打开了灯,太平间的左侧有一排冷藏箱,一格一格的门上挂着牌子,说明里面躺的死者资料。
旁边的医生把一个本子递给文山说:那个死者叫冯新华,在第二排第四格里。说完递给文山一对胶手套。
文山穿好手套走过去,找到那格,看了一眼门上的小卡片,果然是写着冯新华三字。他想也没想,伸手就把停尸箱子拉了出来
死者光着身子,皮肤呈紫青色,由于低温冷藏,全身结了一层薄薄的霜粒,最显眼的地方是腹部有一条大大的缝合口,缝针的手法很粗糙,想必是当时死者抢救无效,医生也就没必要认真缝合了。
文山盯着死者看了许久,死者的手掌心是向下贴着箱底部的,他最终鼓起了勇气,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站着的医护人员们,大家的眼睛也都在注视着他。文山慢慢伸出右手,轻轻地捏住死者的手腕,猛地翻了过来
啊身后传来女护士们的尖叫,文山和男医生们也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头皮和后背象突然被人扯去一样凉嗖嗖的,脑子的思想一瞬间仿佛被扔到了西伯利亚,脚底的筋也象是和思想一起私奔了,麻麻地站立不稳。
死者的手掌心上分明是沾满了血红的液体!
很快,文山回过神来,找回了思想和脚筋,头皮和后背一时半会找不回来,凉意仍在。他转过头,不敢再看死者的脸,仿佛害怕死者突然转醒过来一样,同时把手在箱门上一推,冷藏箱缓缓地缩了回去。。。
这个时候,文山和所有在场的人谁也没有看到,谁也不会想到,缓缓关上的死者脸上此时显现出了一丝笑容。当他们回到值班室门口时,一个护士突然大声尖叫:快看,门上的手印不见了
刚刚平复下来的心眼全都又提上了嗓子口上,所有人都静呆在了原地。文山突然热血冲脑,一脚踹开了值班室的门,里面没人,他又冲了出来,把一楼走廊的所有科室门全部一个个地打开,把灯打亮,仔细地搜索了一遍,依然不见一个人影。
气冲冲的文山回到那堆人面前大声说:一定是有人恶作剧,你们三人一组,给我搜,前面后面,楼上楼下,打开所有灯,给我仔细地搜
折腾到半夜,结果仍是一无所获。由于暴怒,文山额头上的动脉血管突突地狂跳,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医护人员们也由于文山的感染和劳累,早已不再害怕,也觉得肯定是有人在恶作剧。
趁着夜色,他跨上摩托车回了家。
二
第二天,医院传出了一个爆炸性的新闻,这个新闻并不是文山昨晚遇到的怪事,而是怪事牵涉到的那具尸体竟然不翼而飞。当晚经历过怪事的医生护士们的大惊小怪自不必去说,尸体被盗的案件也轮不到文山插手,残留在文山身上的,只有无法挣脱的闷闷不乐,象被缠在水底的鱼钩,明知道被缠住了,却看不到也解不开,而鱼钩比他强的是可以扯断舍弃,他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去扯断它。那几声软绵绵的敲门声象刺在了他记忆里面的细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在他心里响起。
肯定是有人恶作剧,文山最后想到。
血手印和尸体被盗肯定有某些联系。在不能让自己完全解脱的情况下,文山只好去面对它,首先让自己静下来,然后开始对这两件事进行推理。
他不知道盗尸体的人出于什么目的,这个姑且不论。但那个人相当聪明,先在尸体的手上涂上血液,也许就是文山捐出但没用完的血液,可能他是从医院垃圾箱里翻到的带血的棉花或者用过的血浆袋。然后再到值班室门上也印了个手印,再用什么东西故作玄虚地敲门。等听到文山起身后,就跑到对门或旁边的某个无人的房间躲起来,等文山和所有人去太平间的时候,他再出来把门上的血手印抹去,做完这一切他就先离开医院。当他看到折腾了一晚上的文山离去后,可能是在凌晨时分又潜回了医院,这回才是他真正要干的事,把尸体盗走。
这个盗尸的人非常老练和工于心计,他这么做的目的很明显就是在医院造成恐慌,以图掩盖或转移尸体被盗的视线。目前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除了文山以后,基本上所有人都在议论僵尸复活的事。这段时间由于分局对盗尸案毫无头绪,谣言越演越烈,晚上基本上无人敢经过医院门前的那条路,更玄乎的是竟然有人称亲眼在晚上看到医院门口的路上有身影在一跳一跳地,和电影里的僵尸一模一样,当妻子王雨也和他说起这事时,他嗤之于鼻地反问:那人看到的僵尸是不是也和电影里一样穿着清朝的官服啊?
不管文山是如何嗤之于鼻,王雨是坚决站在了谣言的那一边,她偷偷地买回了柚子叶,熬好了水,非要文山用柚叶水洗澡,说那是她们家乡的风俗,可以驱邪。哭笑不得的文山拗不过,也只好冲了一回腥腥的柚叶水。
谣言毕竟是谣言,当僵尸在许多人嘴里出现了十几回以后,忙于生计的人们很快发现了谈论僵尸并不能让他们填饱肚子,于是渐渐僵尸也没了。
当文山也逐渐淡忘那晚的事情时,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文山中午参加了一个老同学的婚宴,喝多了一点就没回派出所,直接回家睡觉。睡没多久,文山开始做梦,他又走在了那条空空什么也没有的路上,他一直走一直走,这回撞到了一扇门,二是他就使劲推,怎么推也推不开,他便放弃了,调头就往回走,走了好久,他也不觉得累,人象是成了机械,只有脚在不停地动,前面什么也没有,突然他开始思想了,我为什么这么走呢?我要去哪?他问了自己两句就想停下来不走了,刚收住脚步,就感觉后面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然后身体急速往下坠。
文山在一身汗水中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喝了杯水后安定下来,他仔细地回忆着梦里的情形,能想起的只是不停地走,然后一扇推不开的门,然后呢?就吓醒了。在那以后,文山基本上天天做着一模一样的梦,最后,当他想停下来的时候,就会被一脚踢醒。直到那个晚上
傍晚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小雨,妻子出差去了,家里就他一个人,文山看了一会电视感到困,但他不想马上去睡觉,他知道他又会做那个梦,一次次的重复让他厌烦,然而他却不能控制不做梦,焦燥的他开了一瓶白酒,也不用杯子,就在厅里走来走去地喝。
他妈的,醉了看你还梦不梦?文山对着酒瓶子狠狠地说,仿佛瓶子就是那个可恶的梦。
突然,他对着瓶子发起呆来,这个瓶子让他想到了一个人,也就是送这瓶酒的人,小时候的邻居陆康,他现在不是在市康复医院当精神病科专家吗?文山马上放下酒瓶,从抽屉里翻出陆康的名片,也不管时候,就给他打了个电话。显然他们最近很少联系,罗嗦问候了许久,陆康才问到文山有什么事找他,文山想想电话里也不好说,就说你明天有没有空,我想找你谈点事,陆康笑着问是不是你老婆有了,现在患了产前抑郁,对你施家庭暴力了,要这样我得先恭喜再同情你啊,这事最近挺多的,唉,现代人生活压力太大啊。文山苦笑一下说,不是不是,我最近老睡不好,反正明天见了面再说了。
放下电话文山又喝了一些酒,感觉头晕晕地,伸手想去茶几上拿烟,手还没碰到烟盒,就昏昏沉沉睡进去了。
他又来到了那条空荡荡的通道,脚步依然机械地走着,不同的是,今天他一开始就感到思想非常清晰,除了不能控制脚步的移动以外。
走了好久,也许就一会,他又看到了一扇门。文山没有象以往那样去尝试推开它,而是仔细地观察这扇门。
门并不大,剥落的油漆显得苍桑和破旧,门楣上贴了一张由于褪色变得灰白的春晖,但上面的万事如意四个行书还是很清楚。文山左右看了一下,想看看有没有门牌什么的,他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天天晚上都到这个门口来,倒底谁住在这儿,这扇门倒底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可是他找不到,最后,他只好怏怏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他走了很久,前面只是无尽的茫茫,他很想醒来,于是边走边焦急等待着背后会踢他的那一脚。
他一直也没有等到那一脚从背后踢醒他,最后他自己醒来了。
三
文山匆匆地洗了个澡,把身上酒气熏天的衣服统统塞进了洗衣机里,按下了自动洗涤的键。
穿好衣服后,文山拾起门口鞋柜上的钥匙准备穿鞋出门,突然他的眼睛落到了门口地堑上,奶黄色的地堑上面清清楚楚有一些湿泥的鞋底印,他记得自己明明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还抖了一下地堑的,再说这个鞋印好象还很新鲜,文山凭着职业的敏感蹲了下来,仔细观察地堑上的鞋印,难道昨天晚上自己睡着的时候有人进来过?
文山记起昨晚他睡觉前外面还在下着雨的,那么这个脚印不用说也是从外面进来的了。这个想法让他头皮发麻,昨晚自己喝醉子,什么时候睡的都记不清楚了,更别说知道有人进来过。
文山赶紧放下包,匆匆回到卧室,发现房间里没有一点被人翻到过的痕迹,他找了抽屉,也没有什么丢失,于是又回到厅里,趴在地板上细心一寸一寸地搜索,结果再没发现什么鞋印或泥土,最后他失望地站起来,既然没有被盗,自己也没被杀,那么别人进来干嘛呢?难道只是站在门口看我睡觉?
我睡觉的样子一定很帅吧,文山突然冒出个奇怪的想法,把自己逗得笑了起来。
上午治安员送来几个小偷让他一直忙到中午过后。下午他交待了一下,就驱车去了市康复医院,出门以前还打了电话给陆康,说好要给他一个小时单独谈谈。文山神秘兮兮的口气让陆康奇怪不已。
陆康的办公室在医院的最顶层,里面的很大的玻璃窗,可以眺望到远处的矮山和山脚下弯蜓的边防线。
风景不错啊,文山发自内心的羡慕。他的确羡慕陆康,从小他们一起玩一起上学,直到高中以后,他没考上大学去当了兵,陆康则顺利进了医学院,后来又去了英国留学。文山结婚那年陆康刚好回国也来到了这座特区新城。虽然他们如今见面少了,但从小培养起来的友情是如同亲情般的稳固,所以文山一进来也没多少客气,在偌大的办公室审视了一周发了一通感慨后才准备坐下来。
这时他发现这个大房间里只有一张坐椅和一张躺椅,便奇怪地问,我坐哪儿?
站在一旁一直微笑的陆康说,通常进来这里的只有医生和病人,我当然是医生,那么,这个就是医生坐的,他拉过坐椅坐了下来。
文山一楞,指着躺椅问,难道我要躺在这儿?
陆康微笑地点点头。
文山耸耸肩,老实不客气地躺了下来,还架起了二郎腿。
说吧,陆康把手上的笔记本放在膝上,对文山说。
说什么?文山问。
当然是说你的病情,陆康微笑道。
我没病。
那你没病干嘛来找我?
我就是睡不好,文山说这话时感到懊丧。
睡不好其实也是病,第一次来这儿的人通常都认为自己没病,那是因为中国人对精神病的理解有很大误区,能来找我的人还算有觉悟,绝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自己其实也正在患着精神病,总是以为不痛不痒就是没病。
陆康依然微笑对着文山娓娓道来。
文山却再也躺不住了,仿佛那张躺椅突然通了电似的弹了起来,对着陆康质问道:你说我有精神病?
陆康笑着摇摇头,沉吟了一下问他,那你说说,你是不是精神上受到困扰?
文山想了想说,嗯,那只是困扰,我睡不好,老做同一个梦,醒来还得特别清楚。其它没什么了,只是困扰罢了。
陆康恍然大悟的样子重重点了点头,原来这样啊,好吧,那你说说,你都梦见什么了?
文山正要重新回到躺椅上说话,突然想到什么就说,不行不行,你的椅子给我坐,你躺这儿吧,我要再躺下去我准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陆康扬扬眉毛表示无所谓,就把椅子让给了文山,自己躺到了躺椅上。
是这样的文山坐下来后点了根烟,看着慢慢升起的烟雾,把自己最近常常遇到的梦境都细细说了出来。
什么时候开始的?做这样的梦有多久了?陆康一边问一边在笔记本上记着笔记。
开始应该是十天前,那天中午我喝多了,下午睡觉时就开始了这个梦,经后每天只要一睡着就开始梦,嗯。。。风雨无阻。文山在最后灵感一动,用了个似乎很恰当的成语。
之前做过这样的梦吗?陆康低头一边写一边问。
这个嘛。。。做过,文山想了一下很肯定地说。
什么时候?
那是差不多一个月前了,那天怪事特别多,但似乎和这个梦也没什么关系。
先不管有没有关系,你就把发生在你身边,你认为奇怪或不寻常的事情都告诉我,也许对找出病源会有帮助的。
文山听到病源两字时白了陆康一眼,本要争辨想想算了,他是医生,也许是说惯了。于是他便坐正了身体,把那天医院的怪事详详细细复述了一遍,然后加上了自己的得意推理,最后说:你说现在的人都咋的了,后来楞有人说亲眼见到了僵尸,还会跳,哈,连我老婆都信了,给我弄了柚叶水洗澡,你说可笑不可笑?我看啊,这些人的书是白念了,还不如我那文盲奶奶呢,你记得原来住的地方上屋的新媳妇张桂花吗?
记得啊,陆康点点头说。
有一次晚上。。。那次你可能不知道。。。张桂花神色慌张来找我奶奶,说她刚才走过弄堂的时候,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却听到有人一直跟着她,她一停下来,跟的脚步声也没了,她一走,脚步声又响起来了。你猜后来怎么着?
怎么着?
哈哈。。。我奶奶只瞄了一眼张桂花穿的那条拖到地上的大喇叭裤,就告诉她,你把裤腿卷起来再回去走一遍弄堂,就没人跟你了。那张桂花半信半疑,还真卷了裤腿壮了胆子去走了一遍,叫我守在弄堂口别出声,结果她高高兴兴地回来告诉我奶奶,果真没人跟她了。事后我问奶奶怎么回事?奶奶说啊,哪有人跟她,就是她那裤腿太长大宽,拖地的风声,哈哈哈
陆康饶有兴致地听完也跟着哈哈笑了起来:你奶奶真神了啊,哈哈哈
现在的人书读多了,倒封建迷信起来了,可笑,我就不信那一套,文山从鼻孔里哼了一下。
那个案子后来破了吗?陆康笑完又问。
哪个案子?
盗尸案啊?人抓到了吗?尸体呢?
文山摇摇头:没破,人也没抓到,尸体也没找到,分局那帮人能干什么事?说不定也给吓破胆了。
陆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了一下又在纸上写着什么。
文山喝了口水,突然想起昨晚的事,赶紧坐下来说:对了,我昨晚还做了那个梦,但却不太一样。
哦?说
是这样的,昨晚开始是一样的,后来我却没推那门,我还仔细看了那个门,很旧很破,但却很真切,现在我都能把它画出来,连门上的春晖我都记得,是‘万事如意’四个字,可惜没有找到门牌,还有就是后来我往回走的时候,那踢我一脚的人没再踢我了,我是自己醒来的。
你是说陆康坐直了身体,一边想着一边问:你昨晚在梦里一直有清晰的思维,是吗?
对对对,以前嘛,见了门好象是本能地就去推它,推不动我就往回走,思想完全不由我自己,而昨天好奇怪,我就象根本不是在梦里,而是亲自走了一趟似的,完全和白天的思维一样清醒。
陆康看了看手上的表,合上记要说:好吧,今天先到这儿,我一会还有预约,你的这事我会好好研究一下,要不我现在给你开点安定药,让你好好睡上几觉。
文山也站了起来,不用了,要是还梦到它,我还想搞清楚,那地方倒底在哪儿?我敢肯定,一定有那个门存在的,因为昨天我看得非常清楚,那不象是幻觉。
那也好,如果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你及时找我,我这一两天会有分析结果出来的,到时我再找你。 四
当天晚上,文山早早在派出所吃了晚饭,回到家的时候,他把门口的地堑认真刷得干干净净,又把锁从里面转了几圈。
呆在家里看电视的时候,他拿出昨晚剩下的半瓶酒,他固执地以为,喝完酒后他在梦里会有清晰的思维,虽然现实中喝了酒只会让思维混乱,但也许梦境和现实是相反的。
不错,当他又一次在昏昏沉沉中睡去时,他一如往常地踏上了那条空空荡荡的通道。
文山机械地迈着步子,走得不急不慢,周围依然是空空洞洞的,他拼命想集中思维,似乎有点作用,却又象不并完全由自己控制着思维,很想思考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文山只好等待,不停地走着,等待走到那扇门前。
今天这条路似乎更加漫长,文山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前面出现了一栋楼,这是一栋旧的居民楼房,有七层高,楼房的外墙有一大块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结构,脱落的这一片看起来很象一幅中国地图。
文山的眼睛象被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望到了三楼的一个窗户上,那窗户还亮着黄黄的灯光,有半截花布窗帘挂着,看不到人影,文山就这样不自觉地望了许久,突然,他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传来,这声音肯定不是自己的,仿佛来自身体周围的任何一个地方。这声叹息很长很深,悠悠地在他身体外散去。
不知站了多久,他就往回走,走着走着他感觉到浑身骨骼奇痛难忍,象是被什么外力在一寸一寸地挤碎,他仿佛听到了骨骼在裂碎时的声音,破碎的骨片一点一点在刺入肌肤,全身上下就象马上要爆裂开来一样,他痛得想大声喊出来,却张不开嘴。
就在文山痛得几乎要晕过去的时候,他醒了过来,全身的大汗淋漓。
看了一下表,六点多钟,应该就快天亮了,他点了根烟,细细地回想刚才梦中所见的情景。文山突然感觉那栋居民楼很熟悉,他似乎以前看到过,尤其是那块脱落的墙体,很象一幅中国地图,绝对是似曾相识的感觉。想到这里,他也坐不住了,决定早点去派出所查查资料,看附近都有哪些七层高的楼房,也许答案会在那里找到。
文山洗涮完毕后走到门口,眼睛自然地望了一下地堑,这一望让他浑身即刻起了一层鸡皮,他又看到了地堑上的鞋印,还有一层薄薄的泥土渣。
文山几乎惊叫起来,赶紧拧了一下门锁,竟然一拧就开了,他记得昨天特意反锁了几圈的啊。
文山扔下手里的包,蹲了下来,再次细细地在地板上搜索,瓷块地上光洁明亮,纤尘不染,竟然再也找不到一点的泥土渣来。
这时文山真的感到了害怕,到底是谁?他要干什么?为什么只是门口站一下,难道只是为了吓吓他?
文山不敢再开自己睡姿帅的玩笑了,急急开了门离去。
在派出所,他查了一上午的资料,结果出来很多,象这种楼房根本随处可见,数不胜数,不过,文山是下了决心,只要这楼房真的存在,他就一定要找出来。
中午他匆匆扒了几口饭就骑了车出去,以派出所为中心,一圈一圈地扩大范围,文山下定决心找遍整座城市也要找出那栋楼房,只要找到了那栋楼房,他就可以找到那个三楼的窗子,那么,谁住在那间屋子,也许答案就在那里了。
当然事情并不会那么顺利,当文山精疲力尽兜了一下午回来时,他依旧一无所获。不过当一栋栋相似的居民楼被他一一否定的时候,他也更加坚信他见过那栋楼房,没错,还有那块象一幅中国地图的脱落墙体,他一定在以前的某个时间里见过它们。
夜晚又象一张巨大的黑布悄悄盖上了这个城市,文山开始对黑夜感到恐惧起来,他害怕夜晚的来临,那样他就不得不回到那个梦中,走进那条空荡荡的通道。还有那个藏在黑暗中的某个人,和地堑上神秘的鞋印。想到这一切,他的心不断地收紧,毛孔上也开始往外冒出凉气来。
文山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他在思忖着今晚要不要回家,回去意味着又要去面对那一切,不回去的话,难道自己又可以逃脱吗?只要他会困,他就不得不要睡觉,睡觉就意味着他还是逃不脱那个可怕而奇怪的梦境。
他妈的,不管如何,我不信那一套,怎么说我还是一名警察,文山在心里骂了一句,突然想起刑事科有一台摄录机,他决定去借用一晚上,看看到底是谁在半夜三更跑到他家来留下鞋印。
文山随便找了个借口借到摄录机后,询问了一下用法,然后直接就回家。
进了家门,他依然仔细地反锁好了门,然后把地堑刷干净。做完这一切,他就去冲凉,完了出来便开始捣弄那台摄录机。按同事讲的方法支起了三角架子,定好摄录角度,当然是对着大门的方向,然后装上菲林,自己先试拍了一段,效果不错,他放心了,于是开始喝酒。
文山的酒量并不大,喝不了多少感觉脑袋开始发晕了,他挣扎起来开动了摄录机,听到丝丝的机器转动声后,他一头倒在沙发上便进入了梦乡。
熟悉的通道就在眼前,文山意识到的时候,脚步已经在迈动了。这是一段很长的必经之路,文山交替着向前迈动步子,直到又来到了那栋居民楼下。文山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了三楼的窗口,灯依旧亮着,文山站了一会,思维一片空白,只是不由自主地,他开始迈开了脚步,不过不是往回走,而是进了居民楼的门,一步一步踏上了楼梯。
文山随着自己的脚步上到了三楼的二号房前,这又是面对一扇门,不过这扇是个铁门,门上贴了个大大的倒福字。文山以为自己会敲门,然而他没有,只是呆呆站着,死死地看着铁门,然后看到了门上有个猫眼孔,好象没装猫眼,只有一个小小黑黑的孔口。
文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自动把眼睛往孔里贴上去,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在孔口的另一端,他也看到了一只眼睛正往他这边瞧。
文山瞧了一会,就默默地转身走了,好象没有下楼梯,直接又走上了那条空空荡荡的通道,一直走一直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那久违的一脚又踢上了他的后背,文山向前一倾,身体就急速地往下坠落。
他醒了,还是一身的汗水。
文山张开眼睛稍稍定了一下神后,顾不上抹脸上的汗水,赶紧找摄录机,却发现三角架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倒在了地上,摄录机还稳稳地连着三角架子,不过镜头却不再是向着门口,而是向着电视机。
文山站起来,急步走向门口,文山最不愿意看到的鞋印又静静地出现在了地堑上,碎碎的泥土渣仿佛在看着文山嘲笑。文山急忙转身拧了一下门把手,大门应声而开。
摄录机,对,也许它在倒地之前会录到些什么?文山几乎是一步跳到电视机旁边。把摄录机的线连好,开了电视,调到av,画面一下就出来了,开始是门,一直都是门,文山等了一下有点心急,就按了快进,突然他看到镜头晃了一下,赶紧按了暂停,然后倒过去,看到门了就开始正常播放。先是门,不一会镜头晃了一下天花板,然后就是电视机了。看来就是在这时候倒下的,是不是有人故意踢倒它的呢?可是之前大门一直也没有开过啊?文山反复放了几遍,还是一无所获。
声音?对,没有录到画面,那么声音呢?文山把电视按到了最大音量。可是让他失望的是除了沙沙的电流声以外,什么也没有录到。
完了,他绝望地跌坐在地板上。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文山换了衣服去上班,还摄录机的时候他问同事,这东西能不能录音的啊?同事说,可以啊?接一个受话器就行了,不过这台的受话器坏了半年了,所里也很少用,一直没去换,这是老式的,以后换个新式的不用另外连受话器的。文山心里暗骂了一声就走了。
回到办公室报个到他就匆匆骑车出去,他要继续寻找那栋居民楼,越早找到对解开这个梦境越有利,可以说,他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了。
文山从来没有想到这个城市竟然有如此多的大街小巷,他穿来穿去跑了半天,还没跑完一个城东区。快中午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所里让他回去,说是辖区发生了一起恶性斗殴事件,要他亲自去处理。文山说我这就回来,电话那头说你不用回所里了,先去医院吧,伤者送院了,行凶者已被扣留,这边正在问话,你去医院取口供和伤势报告吧。于是文山只好结束兜圈,向医院而去。
伤者伤势比较严重,有一刀刺进了腹部,伤及了肝脏,文山赶到时正在手术室抢救。
等了一个多小时,文山看到手术室的门开了,主治医生赵奋强走了出来,文山赶紧跟上去询问,赵看到文山突然从走廊的凳子上站起来立在他面前时,似乎受了一惊,眼睛定定地看着文山,文山赶紧说我是派出所的,里面的伤者伤势如何?赵很快恢复了正常,点点头说,已经脱离了危险期,不过再晚一些送来可就不好说了。
发布时间:2019-08-19 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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