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由老望生
土屋左檐角上的第一块灰瓦开始松动,终于在熬过许多个阳光充足的午后,挣脱了土屋的束缚,重重地摔打在院落内。落第的一瞬间,瓦片的四肢百骸立刻化为一小撮扬起的微尘和满地的残片碎渣。
这是土屋老朽坍圮的最明显的信号。
村落里许多的土屋都已经消失了,连一片荒芜的遗迹都没有残留。土屋一旦老去,命运是可以想见的。先是将屋檐的灰瓦逐行拆去,接着把土屋的梁柱从屋顶扔下,然而是将几十公分厚的泥墙栓上几根粗壮的麻绳,请村里的壮劳力把土墙拉趴下,最后就是清理土墙下铺着的大石头块。
一套程序下来,只消一个上午的时光。
当看惯了土屋们老去毁灭的戏码,我会像父辈那样蹲坐在土屋的牛槽上,花上好长时间来思考土屋的诞生。正如一个在寒冷的冬季待久的人,厌倦了万物凋零,更期待春风刚吹绿,把生灵唤醒的景象。土屋在落成一刹那,必然也像春风般惊醒了周围存在的生物,给荒凉的土地上带来一股顽强的生气。
村落的打麦场前横亘着一条微波荡漾的汪。在苏北老家,人们习惯把静态的、富有生活气息的类状小湖泊的河流称为汪。老人们在汪边大槐柳下纳凉扯闲篇的时候说过,这汪是取土盖屋的地方。祖父辈们逃荒避难至此,就近取土,将挖出来的土,活上麦子的碎秸秆,调成厚重浓稠的泥,在荒无人烟的土地上,盖起了烟火袅袅、黄泥灰瓦的土屋村落。而遗留下来的低洼纵深的沟壑在时间的催化中,抹掉铁锹挥舞的痕迹,演变成一条寂静成熟的汪渠。汪再流过的地方,又都生出一片片土屋的金黄。
或许也是像灰瓦脱落的这个午后,几个年轻力强的人赤裸着上身,用独轮车推着挖出来的千百斤重的土,倾倒在打麦场上后,开始捶打和调和这些盖土屋的材料。妇人们三个一伙,两个一群搬拣着从石场买来的笨重的石头,挑选她们最中意的石块,平整地码放在地面上,当作土屋的地基。这样一来,雨水瓢泼而下,流过土屋的墙角,石头将土屋的泥墙和雨水隔断,确保土屋不会被雨水泡酥后轰然倒塌。
当左屋檐的最后一片瓦铺好的时候,妇人们应该会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噙着泪狠狠地在孩子红彤彤的脸上叭叭地盖上几枚激动的印章。男人们可能就着满身的泥灰,猫着身躯偷溜到自家女人的身后,趁着不注意,俏皮地拍一下女人的屁股蛋子。爷说,土屋落成,对一家人来说,就是在这扎下根,手已经抓住脚下的土地了。所以,土屋上梁的时候,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会围拢过来,守着上梁的时辰,等待主家站在土屋房梁上豪爽地往人群里扔喜糖和崭新的钢。
爷曾经告诉我,这辈子两件事忘不了,头一件事是用一乘二人竹竿小轿迎娶奶奶过门;第二件事是就是土屋盖成那天,摸着厚实的土墙,围着土屋走了一圈又一圈。
(二)土屋真的老了
土屋的衰老是从瓦落开始的吗?我想,那瓦落撞击声是土屋病入膏肓的时候一声无助的叹息,只不过这沉重的叹息像一把重锤闷打在我的胸口,让我恍然发现土屋早已承受不住时间的敲打。顺着时间的痕迹,我努力地拼凑着零零星星的记忆碎片,渐渐地寻摸出土屋衰老的开端。
土屋的衰老是大致是从土屋里的温度回落开始的。
土屋一半是奶奶的厨房,一半是爷爷的工具房。一半是锅碗瓢盆,一半是犁耙锄锹。土屋是贯连起来的,中间没有任何隔间。起先这有的时候,东家送来一把要修的锄头,西家递来一把要安木柄的铁锹,爷爷就会戴上老花镜,坐在土屋的另一头,敲敲打打地忙着修理农具,而奶奶往往哼着扬琴戏,在土屋的另一头操劳着一日三餐。
等饭菜端上餐桌后,奶奶会站在灶台边,瞅着土屋另一头的爷爷,一边用围裙擦拭手上的水一边喊道,老头子,先吃饭,等一会再忙活。没等爷爷站起身,奶奶早已端来一盆温水,放在高凳子上,让爷爷洗一洗手上的灰垢。奶奶把围裙解下来,握在手中,扶着爷爷的胳膊,斜站爷爷的身旁,仔细地掸试去爷爷衣服上不小心蹭到的灰尘。
吃完饭后,我和爷爷半睡半躺地倚靠在灶台旁的稻草上,就着昏暗的灯光,嬉笑地听着奶奶唠叨的话语。在父母外出打工的日子里,我常常会有一种莫名的生冷感,总觉得缺少一抹阳光的味道。唯独在土屋的时候,灶台柴糊糊的味道和修理农具发出的声音会形成一种磁场,吸附掉心中的不安与落寞,
后来,奶奶得了病,母亲从外地回来侍候奶奶,就开始在前屋生火做饭,渐渐地土屋冷落下来。也只是冷落,却并没有冷却,因为爷爷在土屋里摆放了烧蜂窝煤的火炉,专门用来给奶奶熬着从省城中医院捎来的中草药。每次姑妈将中草药从省城邮回来,一家人便坐在土屋内,就着灯光,开始将草药按照配方,一小袋或者几小袋地配好,然后再交由爷爷。爷爷每天守候在炉子前,仔细地照料着火的大小,注视着那一砂锅冒着热气的中草药的药汤。等汤药烧好后,爷爷将汤药过滤到茶缸内,然后从碗橱里摸出几块冰糖,一并递送给奶奶,让奶奶喝完中草药后,含着几块冰糖,压一压草药的苦腥味。爷爷熬了三年的中草药,一直到奶奶去世的时候,炉火才渐渐地熄灭。此后,土屋里很难再热乎起来。
一年后,土屋的灶台被从土屋里剔除出来。因为阴天下雨的时候,雨水总会顺着烟囱落入土灶,浸润成一片片雨渍。没了烟火气的灶台,土屋仿佛一下子阴冷起来,逼迫得人赶紧从屋里内逃离出来。
(三)土屋的罪过
今年暑假回家,正赶上梅雨,天仿佛裂开了口子,而银河里的若水像脱了缰绳的野马从这裂缝中溜出来后,恣意地倾倒在大地上。院落里的雨水太急,来不及游走,便汇成一片片泥水黄汤。虽然雨水大多贴着土屋屋檐下排水的阴沟急速地溜走,但是土屋里的地面低洼,比院落地面矮十公分左右,雨水不断透过泥土从土屋的地面渗进来。母亲撑起雨伞去查看土屋里的积水,从土屋走出来的时候,嘴里抱怨道,这土屋简直和水牢一样,到处都是阴出来的水。
水牢?我很讶异,在母亲的眼光中,土屋竟然已经不再是以屋的身份存在,而是变成一种惩罚犯人的囚笼。
走进土屋,我发现土屋瓦片下铺着的茅草滑落着一滴滴晶莹的雨水,顺着茅草的走势,一路上慢慢地越汇越大,再也承受不住重力的时候,跌落在地面上跳成一颗颗碎小的水珠。屋檐里的泥墙上被打湿的泥土裹着雨水在墙面滚出一条条类似于蚯蚓爬过的痕迹。踩在土屋里潮湿泥泞的地面,打量着眼前的一番破败景象,脑海中冒出归有光在《项脊轩志》中写的那句: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或许那时的归有光是带着一种苦涩的幸福吧,至少他和他的老屋是一体的,还可以稍微修葺,甚至改造土屋,在院落里些杂植些兰桂竹木,让土屋能够增一抹诗意的色彩。可我的老屋,该怎么拯救衰老的你呢?
雨天过去,天渐渐地燥热起来,炙热的阳光锁住湿漉漉的地面,没几天就把地面上的水分舔得一丝不剩。溽暑难耐,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只得在地面上打起地铺。关掉灯后,躺在凉席上百无聊赖地刷着微博,不一会儿感觉到腿部有类似于蟋蟀的硬质虫子在腿面上来回地爬着,我漫不经心地用手扒拉一下,刚碰到虫子,突然感觉到小拇指有一阵强烈的刺痛,像一股浓烈的火苗在指尖炙烤,有一种火辣辣的灼热感。出于本能反应,我被疼痛刺得喊叫了一声,瞬间从地面翻身跳起,等急忙地把灯打开后,赫然发现地面上有一只通身灰色,尾部发紫的蝎子。这时,父母被我的一声喊叫惊醒,趿拉着拖鞋小跑到我的房间,瞅见地面上准备逃跑的蝎子,一脚将蝎子踩扁。父亲不解地问,屋里怎么会有蝎子呢?
母亲笃定地指了指门外的土屋,用脚蹭了蹭蝎子的残骸,语气抱怨地说道,肯定是从土屋里溜出来,这土屋,迟早得拆掉。说着话,母亲催促父亲带我去卫生所让大夫瞧瞧,到了诊所,在小拇指处打了针止痛药,又开了几瓶抗生素点滴。等挂完水回到家的时候,天略带着微醺的醉意,渐渐映染出一大片光亮,土屋躲匿在一大片砖房楼屋中,显得体弱不堪。
母亲从屋内迎出来,摸着我的手,仔细地打量着那根被蝎子蛰咬的手指,问道,还疼吗?其实,手指被打了针止痛针后早已没了知觉,等到药效褪去的时候,蝎子的毒素早已被新陈代谢掉。
左右邻居听说我被蝎子蛰咬,好奇地问,哪来的蝎子?母亲又指了指土屋,无奈地说道,肯定是从土屋里溜出来的!随后,还不解恨地缀了一句,早早晚晚得把土屋拆掉。
众人顺着母亲的话,嬉笑地说道,这土屋不拆,将来你儿媳妇上门,看见土屋,连亲都不好说。
撇下众人,我走进院落,拍了拍土墙,眼睛有些花了
发布时间:2023-06-03 0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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