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母鸡下蛋了,我喜滋滋的,口水直流,母亲叮嘱我:等客人来嘞;一群鸭长了翼翅毛,我肚子里的馋虫一拱一拱的,母亲叮嘱我:等客人来嘞;一树桃或一树李熟了,我忍不住天天往树上蹭,母亲叮嘱我:留着点,等客人来嘞。
那些日子,我盼生日,盼过年,盼来客,好比盼星星,盼月亮。
客人终于来了,我欢天喜地,想入非非。盯着餐桌上香喷喷的好菜,我喉咙里伸出来一只无形的手,可是,我害怕母亲插在门窗上的那根竹梢子,不敢轻举妄动,母亲叮嘱我:来客了,好生待客嘞!
一个客字,就这样一点一滴,一笔一画,深深烙在我的心头。
在乡下土语里,客字所表达的意思,像一地横流的雨水,没有确定性,也没有清楚的界限,恣肆汪洋地冲涮着乡村的世界。
从一场热热闹闹的婚庆开始,男方迎亲的队伍叫郎客,女方送亲的队伍叫送亲客;孩子生下三天,前去道贺的叫三朝客;坐月子的叫月婆客;稚气未脱的细把戏叫鼻涕客;少年男女分别叫后生客、妹子客;成年男女分别叫男客、女客(妇客);老年男女分别叫胡子客、婆婆客;生日的时候,临时赏一个封号生日客;百年后,上了神龛,年年七月半,孝子贤孙殷勤接引回家的,仍然是一个身份特殊的客老客。不知不觉,一个甲子,一个轮回就湮没在一个客字里。
有意思的是,夫妻间肌肤相亲,朝夕相处,却也相濡以沫,相敬如宾。老婆喊老公叫男人客,老公喊老婆叫堂客。乡间词韵里,一句男人客,一句堂客,喊得几多乖巧,几多客气。
乡村的生活,不经意的,就会触动客字这根敏感的神经。清早起来,父亲披着衣服,刚打开堂屋门,一只大公鸡急匆匆的跳上门槛,伸长脖子对着神龛喔喔的叫,母亲说:十拿九稳,要来客了!饭菜端上桌子,姐姐数好一把筷子拿过来,分到每个人手里,却莫名其妙的多余了一只,母亲说:靠得住嘞,客人要进门了!我满心欢喜,边吃饭,边猜想:谁会来呢?
那时,我们的院子还很小,九户人家,几十个人口。九户人家九个姓,平常打个什么小赌,总爱拿姓氏说事,说,要是赌输了,我跟你姓嘞!哪一家有了大喜事,男女老幼一齐上,把桌椅碗筷统统搬过去,喜事做几天,自己家里就停火几天,整个院子都包裹在浓浓的喜气之中。喜事办完了,各自认领自家的桌椅,但是碗筷就会经常搞错。后来,有瓷器匠人上门,各自在碗底刻上姓氏,区分起来就方便多了。
正月里尤其热闹,大年初一,晚辈们提着一封叫千子连的小挂炮,逐门逐户去拜年。然后,轮流吃拜年饭,可以从初一吃到十五。春节里,人人都盼着家里多来几桌拜年客,沾一沾喜气,光一光脸面。
如果碰上哪家头年里刚嫁了千金,正月里就要迎新客,更是客气,更是热闹。腊八节过后,新郎客用皮箩挑着一担一担的贺礼,给家家户户送年信,预告正月里要上门拜新年。
乡里的拜年有讲究,沿用着一个亘古不变的时刻表: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外甥郎分家立灶的儿子,大年初一,放下年关饭的碗筷,就要赶紧去给父母亲拜大年。外甥给舅舅拜年,也要赶在初四以前,去晚了,舅老爷会不高兴。俗话讲,郎为半子。当作半个儿子看待的女婿,流行在正月初二拜年。
拜新年最是热闹,最是有趣。大清早,炮仗噼里啪啦一响,新郎客就进屋了。家家户户轮流待客,场面十分风光,十分热烈。客气归客气,然而,新郎客并不好当。乡里有整新郎客的习俗。一个正月,新郎客是大家用来开心的活靶子。
从新郎客踏进门的那一刻起,一个相当刺激的游戏就开始了。听见炮仗炸响,我们赶紧把圆溜溜的火筒棒放在门槛下面,新郎客一脚踏上去,火筒棒滴溜溜的一滚,从头到脚装束一新的新郎客,摔个四脚朝天,灰不溜秋,满屋子的人即刻哈哈大笑。客人进屋先摆茶,新郎客来到堂屋的八仙桌前,大家一齐请他在最尊贵的上席入座,可是一屁股下去,早有预谋的一个人,迅速将一个热乎乎糍粑放在凳子上,新郎客觉得屁股一烫,猛的把屁股一抬,一个糍粑在凳子和裤子之间拉起长长的一根白丝带。新郎客扭头一看,无所适从,大家笑得更加开心。等新郎客坐好,有人立刻客气的双手敬上一碗红茶。新郎客接过来喝一口,立刻噗嗤一声,赶忙吐出来,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原来这茶水里添加了辣椒粉。
酒宴正式开始,大家客客气气,把新郎客夫妻请到主座上。趁他正忙于跟各位打招呼,一个年轻嫂嫂,将一张报纸往他脸上用力一抹,新郎客即刻成了一个大花猫,原来报纸里是用香油调好的锅底灰。酒过三巡,新郎客忽然露出苦不堪言的神情,不知是谁往他的酒杯里加了一撮胡椒粉。笑笑闹闹中,新郎客被灌得八九不离十,给大家抱拳告假,想去方便一下,刚一抬屁股,差点把同坐的堂客掀翻,哪知道小两口的衣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缝合在一起了!
哦哦,秤不离砣,公不离婆,千里姻缘一线牵嘞!顿时,堂屋里一浪一浪的哄笑声,几乎可以震落屋檐上的瓦片。
一个春节,新郎客的脸从未干净过,就跟京剧里的黑脸包公一样,衣食住行,随时都会有小小的陷阱,可谓步步惊心。正月里,新郎客就是大家的开心果。
在乡村老家那方小天地里,一家客好比是百家客,百家姓好比是一家亲。一个小院子,就像一个大家庭,其情切切,其乐融融。
中国有礼尚往来的传统,孟子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乡里有句俗话:走得亲,送不亲。有一首山歌描述得更形象:一根竹子二打开,一打簸箕二打筛。簸箕把糠簸出去,筛子把米团拢来。在客客气气的人情往来中,凝聚人心,加深感情,疏的变亲,亲的更亲。纷繁复杂的生活里,客人和亲人的关系纠葛不清,时常错位,有时亲人也是客人,有时客人又是亲人。譬如,每年端午节的前几日,一个白发的婆婆,天天要去村口的老枫树下望一阵子,等一阵子,她在望客,等客,而等的又不是外人,是远嫁山外的四姑娘。
一个客字,俨然一个万花筒,一面多棱镜,似乎可以包罗万象。它可以区分行当,如副业客,脚担客,贩子客;它可以标注癖好,如烟客,酒客,牌客;它还可以评价人品,如痞子客,豆腐客(好色之徒)
乡下人好客,即使对素不相识的路人,也敬重有加,以客相称,叫过路客。凡是过路客进门,无论家境好坏,都会奉上免费的茶饭。
不可思议的是,就连火药味十足的一场骂战,一个客字,还可以当成呼啸的子弹,如收账客、背时客、痢疾客、婊子客
乡间的悲悲喜喜,忧忧乐乐,生生死死,来来去去,似乎总离不了一个客字,定格在一个客字,也消融在一个客字。
一个客字,似乎大有来头。
随手翻阅一下文化典籍,不难发现,一个客字,连着古今,连着城乡,连着家国。一个客字,像无数颗星星,在历史的夜空中忽闪忽闪,眨巴着调皮的眼睛。
《诗经.周颂.有客》写道:有客宿宿,有客信信。言授之絷,以絷其马。看似文绉绉的,其实是一段大白话:客人头夜这儿宿,二夜三夜再留下。最好拿根绳索来,把他马儿四蹄扎。寥寥几笔,把主人对客人那份火一样的热情,刻画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时隔千年,我们仍然可以嗅到那份浓浓的,带着泥巴和柴火香气的人情味。
这一幕,不禁让我想起小时候那些留客的情景。三十里之外的二姨娘来了,住了两夜,又留了一夜,第四天怎么也留不住。我们三姊妹,按照母亲的意思,藏的藏伞,藏的藏鞋,藏的藏背袋,把二姨娘急得团团转,硬是再留了一夜。后来,我去二姨娘家,一留再留,住了七夜,还是强留,我不懂事,居然逃离。二姨娘踉踉跄跄,在后面追,一边喊,一边哭。
《礼记.曲礼上》中讲到:尊客之前不叱狗。就是说,主人在贵客面前,不喝叱狗。古人对迎客的庄重程度,从这些细枝末节的讲究中可见一斑。过去的乡村,很好的保存着这种礼遇宾客的古风,在客人面前,是绝对不可以打鸡骂狗的,席上有客,细伢子不得上桌。凡是婚丧喜庆,桌席的摆放,座次的排序,有一套严格的规矩,论辈分,分长幼,辨亲疏,尤其是神龛下面的那桌头席,一般人是不敢轻易拢边的。席上分工明确,谁执壶,谁接菜,都有规矩。每上一道菜,都要由坐在上席的主客先动筷子,席上相互夹菜,礼让三先,满堂喜气,满堂客气。生活在乡村,做客是一门天大的学问。
唐诗宋词,可谓中国文化的一个汪洋大海,一个客字,好像一群群往来穿梭的鱼儿。其中,含有客字的名篇佳句俯拾皆是,可以信手拈来。放眼望去,但见潮起潮落,客来客往,黑压压的一片。
一模一样的一个客字,有时像下里巴人,有时像阳春白雪。沦落在乡村土语里,显出几分邋邋遢遢,灰头土脸,氤氲着一股浓浓的泥浆和稻草气味。一朝登上大雅之堂,立即变得斯斯文文,神清气爽,散发出一缕缕幽谷兰香。譬如:文人叫墨客,诗人叫骚客,女婿叫娇客,酒鬼叫醉客,养着一班闲人叫门客或食客,凭嘴巴皮谋生的人叫说客,从事中介服务的人叫掮客,江湖侠义之士叫侠客或剑客,从政之人叫政客,被贬谪的官员叫迁客,就连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也冠冕堂皇的叫作豪客或暴客
打开汉语词典,一个客字的解释就有好几页,有一种关于客字的释义,让我眼前一亮,怦然心动。古人把过去的事物,也称为客,如客岁、客冬。人们移花接木,将一去不返,令人留恋的美好时光,戴上客字这个帽子,就像渴望留住客人一样,渴望留住光阴,留住青春,留住美好。恰似貂蝉拜月,黛玉葬花。然而,岁月如刀,自古至今,这种伤痕谁又抚得平呢?客岁客岁,岁月终是留不住的客嘞!
自从迈入所谓的网络时代,全人类有了统一的称呼地球人,也有了统一的户籍地球村。便利的交通和网络视频技术,使人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多。然而,人与人之间,感情与距离似乎总是成反比,距离越发拉近,感情越发疏远。都说,距离产生美,我说,距离也产生客气。
自诩解放了思想的新生代,把老祖宗留下的待客之道,当成客套、守旧、古板、迂腐,与人碰面不打招呼,做客不讲礼仪,放浪形骸,自以为洒脱。也许是吃了太多地沟油和垃圾食品的缘故,胸膛里经常火气十足,像灌满了硝药一样,一点就燃,一燃就炸,一件鸡毛蒜皮的事,闹得脸红脖子粗,甚至拳脚刀子相向。人与人之间,少了应有的一份理智,一份友善,一份客气,这是一个值得反思,值得警惕的危险信号。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做人其实就跟做客一样。彼此何不平和一点,客气一点呢?客来了,喊一嗓,上酒!客去了,道一声,慢走!熙熙攘攘,迎来送往,岂不热闹,岂不快意?
情义无价,岁月恒常。
(原载《芙蓉》2013年第一期)
发布时间:2022-12-17 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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