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冬,大寒。
白雪皑皑,云深雾重。
长安城外,我伫立抬头,大红的灯笼,微微火光在凛冽的寒风中摇摇欲坠,再过几天,就是除夕开岁了。
接到圣旨的那天,我抱着嫡妹在院子里摘腊梅,准备两天后的摘腊祭,黄腊花苞初散,香气袭人。
我领嫡妹跪下,怕彻骨之寒的地砖凉了她,悄悄用手托住她的膝盖。
待一众钦差官臣离去,我领嫡妹从丫鬟手中接过刚摘的腊梅。
三天之后,青平随我赴长安。
我听到父亲声音里有我的名字,猛然抬头,母亲面色犹豫看了看父亲,最终什么也没说。
嫡妹在我怀里咯咯的笑,说着腊梅好香,举着凑到我鼻下让我闻,我摸摸她的头,温柔的对她笑。
香味幽幽迷离,不知想醉何人?
那年我十九,父亲奉命进宫为了赶制三月后公主大婚的凤冠霞帔。父亲是洛阳城内最好的工匠,我是他的次子,从小天赋极高,父亲有意栽培,却奈何我不愿,强逼不得,无奈就此作罢,继承父亲衣钵的是我大哥。
可如今,大哥外出采购丝绸烟罗已有一月有余,归期遥遥在望,进宫赶制迫在眉睫,父亲一人自是无法如期完成,好像除了我,再无其他合适人选。
我清楚母亲的担忧,圣命难违,稍有差池,就是生死之间。
而我,已有三年未碰针线。
出发的那天,嫡妹把头埋在母亲颈间,不高兴的问我。
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从母亲手中接过她。
哥哥桃月之季就回,到时候给你扎纸鸢。
听到纸鸢的嫡妹抬头看我,水雾弥漫的双眼顿时弯出了好看的弧度。
说好的,桃月就回,哥哥不许骗人,叶儿要蝴蝶的纸鸢。
我抓过她冰凉的手,放到嘴下轻呵一口气。
好,哥哥不骗人。
随父进宫之后,便有人送来了公主嫁衣尺寸,公主身子金贵,父亲和我自然是不得近身。
我疑惑的是,公主大婚嫁衣为何会这时才匆匆赶制,为何不用宫中的绣娘工匠,而找上父亲。区区一介草民,究竟何德何能。
数日的日夜繁忙,使我渐渐忘了心中的疑虑。
这一日,广袖口边缘的合欢花尽数完成后,我缓慢抽出金线,轻轻抚上。
你天赋高于你大哥,要是继承衣钵,以后能力远远高于我,偏偏你不愿
父亲站在我身后缓缓道来,我没抬头,最终他也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不早了,休息吧。
我听到父亲回房的声音,轻轻放下绣衣,拾起地上散落璎珞珠饰后,才慢慢踱步到园外。
除了每日厨娘来往外,这偌大的园子只有我和父亲两人。
寒冬腊月,白雪覆地,原有的景色早已不复存在。我拢了拢肩上的披风,信步跟着宫墙走。
夜深,静的没有一点声音,不用点灯,白雪已把这夜映的犹如白昼一般。
我听着自己脚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忽而闻到一阵幽幽香气。
是腊梅。
随着香气的愈加清明,跨过门款,抬头竟见一片梅园。
我以为,宫中的梅花应该是殷红的。眼前这一院黄色的腊梅,倒让我看得不明白。
殷红梅花才能配得上这深宫院墙,我望着这朵朵缀在落了雪枝桠的腊梅,心中犹如一汪清水缓缓流过。
是谁?
我一惊,细细看去,才见梅树旁有一抹人影。
姑娘受惊,我是前些天进宫的工匠,以为这梅园没人,擅自闯进,不知姑娘在此,无意冒犯。
我向前几步拱手低头道,见雪地上除了自己的脚印外,还有一排整齐的小脚印,看来早在我来之前,她就在了。
我听到由远而近的咯吱声,便知她朝我走来。
前些天进宫的,可是为了公主大婚。
正是。
我抬头猛地望进一泓碧波,发丝随意绾起束于顶,一支精巧梅花簪缀于其中,额前露出少许青丝,白色镀花上衣被一袭鹅黄色绣白玉兰的长裙紧收于腰间,外面罩一袭雪白狐狸裘衣。
柳叶弯眉轻轻蹙起,再对上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我竟然慌了神,不着痕迹轻撇开眼睛。
请问公子叫什么?
在下闫青平。
闫公子喜欢腊梅?
家妹喜欢,正好也有一片梅园。
舍妹一定是个美人。
为何这样说。
因为她的哥哥也是个美男子。
听到她咯咯笑声,我全身僵硬在原地,耳根发烫,喉咙发紧,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是好。
公子莫要计较,我并不是打趣,是实话。
无妨。
好不容易吐出两字,才发现自己声音嘶哑,我见她转身,不由松了口气,僵硬的身体慢慢缓了过来。
看她走向梅园深处,我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不紧不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梅园静悄悄的,我们彼此不言语,却都默契的前行。除了我们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就是偶尔枝头落雪的声音。
借着白雪映射的光亮,我看着她的背影和倒映在雪地上小小的影子,突然觉得,如果可以这样一直走下去,就好了。
那一刻我知道,我完了。
我看她在墙头站定,然后蹲下去,我停步不前,生怕扰了这景。
闫公子,你过来。
我走近站在她身后,才发现她手持火折子想给蜡烛燃火,奈何有风,尝试了几次都无法顺利点燃蜡烛。
闫公子,可否帮我挡着点风。
我听闻在她身边蹲下,欲从她手中接过火折子。
我来吧。
手碰到她肌肤的瞬间,我心不由一颤,一双素手在寒冬夜里暴露多时,竟似冰棱般冷进我骨头。我突然想起离家时嫡妹的手,也是凉的心惊,当时的我是紧握在手中呵出暖气来捂热。
很多年后我都在想,如果当时我能握住她的手,会不会在后来免去一桩遗憾。
蜡烛点燃,她笑着从我手中接过摆在雪地上,被火光照亮的剪影在我眼中微微摇曳,我不敢多看,收回目光转向前方。
水果糕点整齐的摆着,一束腊梅摆在贡品上方。
这是,腊梅祭?
公子可要拜祭?
宫中严禁,姑娘你这
嘘
我见她食指轻放于唇前,让我禁声,然后小心翼翼的四下张望一番,才对上我的眼睛。
所以我才夜深出来,公子莫要声张,不然责罚下来,我定少不了皮肉之苦。
姑娘放心,闫某定当烂于心,绝不多舌。
她少许的俏皮让我慌不择路,急表心迹,却不知我的心思被她尽收眼底。
烛光摇曳,她双膝跪于雪地,双手合十悬于胸前,轻合眼脸。我趁着烛火还算清明,只想将她的容颜临摹成画挂于心门。
许久,她轻启双眼,我跟着她起身站定。
姑娘,为何而求?
求未来同宿之人能有你这般模样。
我犹如被人点了穴道,浑身动弹不得,竟忘了说话。待反应过来,才见她已走出园门,我慌忙追出去。
姑娘,敢问芳名?
我喉头紧的厉害,声音里带着些许颤抖。
我见她回头,莞尔一笑,竟似冰雪消融阳春三月。
我是家小女,婉儿。
我不记得那晚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知染了风寒之后我大病一场,久卧在床,幸得大哥赶回进宫,才不至于误了工期。
那半月我烧的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总能见一片梅园,一女子背对我双膝跪地,我看不清她的容颜,却能听到她的话。
求未来同宿之人能有你这般模样。
一遍一遍,在耳边不断回荡。
半月后我醒来,心心念念的是去梅园再见她一面。
我拖着初愈的身子刚走出房间,就见厨娘拎着饭盒迎面走来。
公子怎么下床了,身子还虚着,不适合出门受风。
我被厨娘搀回房,半躺在床。厨娘端出一碗小米粥坐在床头。
你大病初愈,适宜清淡流食,多少要吃一点,胃才不会难过。
我见她作势喂我,虚弱一笑,从她手中接过碗来。
我自己来就好,劳烦您,心里过意不去。
我顺从的吃了小半碗,口中清苦的味道才淡了些,喉咙也不再干涩。厨娘满意的收回碗放置于饭盒中。
姑姑可知宫中有一个叫婉儿的姑娘吗?
婉儿?
厨娘回头看着我,我满心期盼的眼神让她心生疑惑。
是姑娘吧,她是家小女,自幼进宫陪读,与公主一同长大。
我虚弱的笑笑,还好,不是梦,她是真的。
公子认识姑娘?
有幸见过一面。
我绷紧的神经舒缓下来,躺于被褥间意欲闭眼小憩。
公子何时见的姑娘?
听闻声音睁眼的我却见本以离开的厨娘这时坐在我床头面色凝重的看着我。
我
我一时哑言,不知厨娘是何意思。
公子可知,这位姑娘,是要替公主出嫁之人。
这句话像凭空惊起的春雷,在我脑中炸开,我愣住,来不及作出反应。
姑姑这是什么意思,公主大婚,与姑娘何干?
我竭力缓住自己话中的波澜,不想还是漏了些情绪。
边塞战事不断,两国关系紧张,和亲是缓解两国关系最好的办法,但皇上不忍自己心爱小公主远嫁边塞,想来未有人见过公主模样,思索之下,才命自幼进宫的家小女替女出嫁。
原来,家父才会接到为公主赶制嫁衣的圣旨,原来并不是公主,而是代替公主的姑娘。
沁血的真相背后为何有不可抗力的圣命,这叫我,怎能接受。
无论公子怎么认识的姑娘,我劝公子
我没听清厨娘后面的话,因为身子犹如被抽丝般瘫软了下去,无声无息,就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
再踏入梅园,风景与半月前无异,墙前的腊梅蜡烛已被雪抹去了痕迹,半月前的这时刻,是她说着求未来同宿之人有我这般模样,烛火微光,照亮的是我半世韶华。而如今,旧景仍在,却再没当时悸动的心绪。
闫公子,身子可好了些。
我听闻转身,她就站在梅树后,笑靥迷人。衣着与半月前无异,只是手中多了把伞,簌簌的雪花落于伞顶,她静静的站在原地,此情此景,本应该感叹美得不可方物,却奈何心中涌起一阵酸涩。
姑娘,你要替公主出嫁?
虽然明知真相,却还是不死心的想求证一番。她看着我,眉头微微蹙起,双眼再不见初见时莹莹水光。
公子记住,你从未踏入过梅园,也从来不认识什么姑娘。
见她转身离去,我顿时慌了神,急急追上去。
姑娘,留步。
见她背对着我停下,我稳住自己,心中有千万语,却不知该说哪一句。
姑娘,能否,不嫁?
我知道自己音如蚊,却仍希望她能听的真切。
不可。
为何?
她转身,把伞举过我头顶,替我拭去发间的雪花,我盯着她,一刻也不想躲开。
家父兄长在朝中任职,自打幼时进宫,我的命运就决定着整个家族的兴衰生死,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宿命。
她把伞放置于我手掌,然后双手包裹住我拿着伞的手,冰凉的体温顺着我的手指一点一点渗进我的血液里,冻住了我的心。
自那夜以后,我再未去过梅园,厨娘每次见我欲言又止,我只字不提,仿佛先前不过一场梦。
三日之后,我去求父亲,公主喜帕能否让我亲绣。父亲不语,只是拿出喜帕摆于我面前,红绸中央卧着两只栩栩如生的金线鸳鸯。
你大哥前日就已绣好了。
父亲,能否交于我,我想可以加几朵并蒂莲。
父亲一时犹豫,虽不知为何我会主动要求,却未问何故,最终还是交付于我。
我闭房数日之后,将喜帕交予父亲。
公主大婚那天,园子里的雪早已化尽,院墙的桃树开满了花朵。宫人来取嫁衣,我站在一旁见父亲双手奉上的时候,心似被人揪住无法喘气,呆立靠着门许久,直到大哥手搭上我的肩膀,我才知宫人早已离开。
收拾好行李,我们一行人辞别宫人,领得赏银数百和一车绫罗绸缎。
我站在长安城上,望着一行浩浩荡荡远去的车队,双眼酸涩,今日一别,今生再不能相见。
如果可以,我宁愿从未遇见过你,好过,一世牵念。
一头青丝绾成髻悬于顶,两只芙蓉对簪分于两侧,缀着缨络金光闪烁的九翠四凤冠搁于发髻间,冠上金线流苏从额前倾泻下来,位于小山眉中央贴着嫣红梅花钿,一双清泉碧波荡漾,眼尾处用胭脂染绘着月牙纹饰,小巧挺拔的鼻子下朱唇微合,娇艳欲滴。
宫人取来嫁衣,两侧宫女服侍更衣,一层一层细细整理,嫣红上衣银线绣出一朵胜放的莲,广袖袖口是白底金边合欢花,绣着七彩长尾山鸡的长裙束于腰间,一袭大红曳地披风上一只凤凰从肩头直至裙摆尾部腾空而起,由金线勾勒而成,金光闪闪。
有人奉上喜帕,正中是两只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四角各落着一朵并蒂莲。两宫女各执一角轻覆过九翠四凤冠遮住脸,婉儿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株染着雪的黄腊梅。
婉儿心惊,猛然扯下盖住头顶的喜帕,吓得一旁宫女双双跪下。
她把喜帕拿在手中,见四角绣着并蒂莲的喜帕背面是四株黄腊梅。
婉儿垂眼,一行清泪划过脸颊没于颈项。
我愿,来生同宿之人是你。
闫青平。
发布时间:2022-12-19 1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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