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荆门市位于江汉平原与荆山山脉交汇的过渡地带。在城区的西北方向,有数百平方公里的山区。这里的大山小岭曾经遍布森林,盛产以松木为主的木材。
80年代以前,现在的市区还是一座县城。城边的山上,到处都有零星或成片的马尾松。很多居民,会时常光顾松树林,且乐也融融:捡松枝、耙松针当作柴禾,摘松菌、薅地衣以为美食。也有人悄摸砍点松树,拿回去做点家具、盖个猪圈。有一阵子,公家还组织过用松针熬汤药,说是预防脑膜炎这些马尾松,显然有好多益处。只可惜欠缺了端直粗壮的品相,到底长不成作大用的材料。
50年代中期,县里建成了地标性建筑中心百货大楼。这楼虽说只有三层,还是石墙红瓦坡屋顶,但一直到改革开放初期,仍然是城里楼层最多、体量最大的商业性建筑。
居民们很关心这幢新大楼,也津津乐道新楼屋脊的大梁。这根领头扛起了屋顶重负的栋梁,竟是出产于本地,来自于城西十多里开外、太平桥的大山里。想想,十多条精壮的汉子,抬起一根三丈多长的松木大梁,从一条宽不足三尺的路上,吭哟吭哟的走出山来这该是何等悲壮的场面!
我那时还小,听说了家乡的大松树如此了得,居然也骄傲、亢奋了好些日子。啊哈,松树竟然也能成为栋梁之才,老家竟然也能产出栋梁之才!
我家祖上,在太平桥以西的安河地界置有几架山,可以说拥有过很像样的松林。这些山地,早先都交给了当地的山民种植打理。佃户们每年送来些劈柴和木炭,也就算交租了。
安河的人大都姓安。有一位佃农,忘了当年怎么称呼,姑且叫作老安吧。我还在上小学,他看起来已四十出头了。老安言语不多,脸上消瘦发黄,布满了皱纹,眼角的鱼尾纹尤其深刻。他时不时堆出的笑,简直就像在哭。
安河的山林田亩,土改之后就与我家没了关系。然而,老安每年还是会进城来我家三五次,而且从不空手,经常是背一竹挑子松木劈柴,入冬则换成自家烧制的白炭。这位厚道的山里人,似乎忘了自己早已不是佃农,似乎从来就没有过什么苦大仇深。
我随老安去过一趟安河。记得那是在1958年以前,我还不到十岁。但记不清为什么要去了,是好奇山里的风景、还是想看看祖宗的家业?当然,为什么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真的去了。这才让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走进了、见识到家乡无边无际的松林。
二
去安河要走三十多里山路,我当年却也没怎么觉得路太远。出城向西,越走山越大树越多。早春天气,山里还有些残雪,到处都是新奇的风景。
沙土的路面,覆盖了一层松针与落叶,踩上去软软的。走在松林间,有时身上感觉不到风吹,却能看见树稍的摇晃起伏,听到松涛的不绝于耳。
山上长满了各种树,栗树很多,松树更多。这些松树,有的婷婷独立,有的三五相伴,更多的还是集结成片成林,没完没了的覆盖着一处处山坡、一座座大山。随处可见的大松树,一颗颗粗壮挺拔,笔直匀称,高耸的冠盖如伞如云,透出绅士般的高雅高贵之气,令人由不得仰视、着迷
走进杳无人迹的深山,一路上最令人惊悚的,竟是路遇到了一匹死狼。
这是一匹老狼,可能是大雪封山时节饿毙的,瘦瘪得几乎只剩下一层干枯的残皮。这狼尸侧卧在山路上,应该是在积雪融化的过程中有些沉陷,俨然镶嵌在黄色路面上的一尊黑色浮雕。这死狼显得痛苦而可怜:紧闭着眼,呲裂着牙,稀疏的狼毛还在随风颤动这等凶残的野兽,何以一旦落难,也能令人忘掉恐惧而心生悲悯?
山里的太阳升得晚、落得早。我们中午出发,到看见安家,已是日薄西山了。
安家的宅院,背靠大山,面朝一个小山冲。冲里有十多亩农田、一道山溪。冲外四周,环绕着无尽的群山。山上蓊郁葱茏,挤满了密实的栗树林、高大的松树群真的是山清水秀!老安见我望山不语,遂抬起手指点一番:这里这里,还有那边老远,都是你家的山。
安家独门独户,没有邻居。一个不大的院子,内有三间瓦屋。大约要防野兽或山匪,这院墙高的十分夸张。墙外几棵更高的松树,青葱的树冠已越过院墙,伸展到了院落上方。
山里的夜晚特别安静。夜色中的高高院墙,正好构成了一道长方的画框。松树的繁枝茂叶,在满天繁星的背景下,恰似一幅朦胧、幽雅的水墨画。而山风吹奏的松涛,是真正的天籁,也是一曲舒缓、清新的背景音乐。
第二天独自回城,我并不寂寞。一路上有看不尽的群山树林,林中又有松鼠、野兔、山鸡我甚至还遇到了极为罕的锦鸡。
这是一只雄锦鸡,羽毛红蓝相映,斑斓艳丽。几根长长的尾矢,彩绘一般的亮眼。老戏里面将军头上冲天高扬的羽毛,听说就来源于斯。这只鸡也很壮硕,比农家的公鸡还要肥大。
锦鸡也会飞,但只能飞起数尺高、几丈远。看见锦鸡倏忽窜出,在松林间奔跑,我感觉可以抓住它。我奋力去追赶,它便潇洒的煽动翅膀,时跑时飞,时疾时缓,好像不需要、不愿意甩我太远。逗到我大喘气歇下脚,它则落地回头,用亮晶晶的眼睛奇怪的打量我。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只雌锦鸡咯咯的呼唤。雄鸡冲我鸣叫一声,连跳带飞而去。接下来,这对锦鸡双双钻进了大树下的草丛。但雄鸡的长尾矢,还在草丛外醒目的招摇。我想过悄悄靠近,有可能揪住这鸡尾巴,但终于还是放弃了。
我忽然有点于心不忍,似乎模模糊糊感觉到,这样的美丽与甜蜜,是不应该被毁坏的。而且,我要走的路也还很长。
三
到了砍柴的年龄,我也常常进山,却已经很少见到大松树了。
老人们讲,这山里原先也有很多高大的松树,但大跃进时候,基本都砍去炼了钢。少量幸存的,经过社员们这么多年的零打碎敲,也渐渐化作了可怜的油盐钱。如今只有荆棘丛、悬崖边之类的艰险处,或有几颗老树残存下来。
70年代后期,我到姚河镇的香山做点小工程。有一天停工,外出闲逛,在著名的漳河水库水边的一处坡地,我却意外见识到了令人至为震惊、至今难忘的一幕场景。
这面山坡上,赫然堆满了早已废弃、腐朽的大量松圆木。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木材堆场,总有三五十堆吧,从山顶一直延伸到水边,几乎是一望无际。每一堆木材,都是一层层的码放规整,截面形成三角状,堆顶足有一人高。堆上的一根根松木,粗的大于水桶,细的也有碗口粗,全都锯成了六七尺的长度如此之多的松木残骸,如此之大的松树坟场,真真让人触目惊心、且不忍设想:这种类型的坟场,还有没有、还有多少?
松树的腐朽过程,据说与杉树之类相反,是由内而外的。经过长年的日晒雨淋风侵,这一堆堆的松木,内里早就烂透了。外表虽然也还是那么个模样,但明显的发灰发暗,全然没有了油脂的润泽、松香的芬芳。我用手指在一根圆木上轻轻只一戳,立刻就戳出来了一个深窟窿。我没敢试着用脚去踩,生怕这一脚下去,诺大的一堆松木,将会霎时坍塌、灰飞烟灭。
这些松木,本是宝贵的资源,并凝结了大量的劳动,却没有派上任何用场,而大规模的腐朽灭失掉了。这究竟出于什么原因是受到山里运输条件的限制?是终于发现木材炼不出钢来?还是树伐完了,全民炼钢却终止了?这么巨大的生态灾难、财富损毁,又该不该、有没有从上至下的追究问责?
大自然予人类的生态环境,需要千万年的演化积淀。但人们毁坏自然,有可能只需要一份狂热、数十天时间。那么多松树的残骸,说明在不算太远的过去,此地犹是生机蓬勃的森林。可是今日香山,山上遍地的麻各石,只长得出少许的灌木小草,并已不再有山禽野兽之类又何其贫脊荒芜悲凉!
这让我想起安河,想到老安。这么多年不觉就过去了,安河的那些林木后来能不能保住?那里与香山今日有没有不同?老安一家后来又过得怎样?他的儿子孙子们,会不会还长成老安的模样与秉性
2019年夏天,我回到荆门小住近月,感触不少。
改革开放这几十年,人们的生活方式、思想观念都发生了深刻变化。许多千百年不变的生活内容,包括砍柴挑水之类,仿佛突然间就隐入了历史。
家乡的环境生态,近些年有了明显的好转。越来越多的人,懂得了爱惜树木、保护生态。城区周边的山上,树木增加了很多。我前去早年砍柴的山里走走,也看到了不少新生的小树林。
但改善生态环境,仍然任重而道远。一些山地长期植被稀少、土薄水浅,已成为恶性循环。几十年的老树,才只长到胳膊粗所谓十年树木,大概只是幻想。但愿是自己太过悲观在我看来,要恢复数十年前的自然生态,让新的小树林里长出来参天大树,只怕还要再过二百年!
发布时间:2022-11-18 2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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