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疙瘩操练的日子

被疙瘩操练的日子
那天在家里，只是用左手托腮的当儿，手心便触到一个疙瘩状的东西，顿时惊得像弹簧一样蹦起来。急忙摸了摸右侧脖颈作比较，右侧却好端端的没有异物。
几步奔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我瞅清了左侧脖颈上这枚疙瘩的状况。它形似橄榄，中间鼓起，四周扁平，被薄薄的皮肤包裹着，赫然位于我左边耳垂下端，离我喉咙正中约有三指距离，用手按压，不软不硬，不痛不痒。
我立马紧张起来。自己光溜溜的脖子怎会冒出这等怪物，而且之前毫无征兆。是出门撞邪了？我慎重地把手放在疙瘩上，让注意力集中起来，一遍遍去触摸，去抚弄，去按压，去感觉它，它就是真切地处在那里，并且表现得尤为冷静，只在我手指反复按压时，才微微动了动，再就没有表示出要主动消失的意思。
我极力做起了推想，这该是啥时候冒出来的？ 一个月前照镜子时没有发现，半个月前也没有迹象。
事实不容置疑地摆在眼前，忽然间有种不祥的感觉袭来。再次凝神注视它，我心里暗想，但愿它只是腮腺或淋巴发炎形成的包块。可盯看了一会，我内心的慌乱就演变为恐惧了。因为我越看它，越琢磨它，就越觉得这个突如其来，含而不露的家伙，更像一颗诡秘的弹头，埋伏在我的头颈要害部位，正构建着对我的威慑。
我开始马不停蹄往医院跑。先到了我所在的县城中心医院。挂了外科的号，接诊的大夫对我的疙嗒极为重视。让我做了b超，又做了核磁。当他举着拍出来的核磁影像片子在窗前再三判别时，我紧张地连连吞咽吐沫。然后怯巴巴地问他：是个啥东西？
大夫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叫了另一位小个子大夫讨论了好一阵，才转过头神情严肃地问我多大年龄，近期又没有发烧。我赶紧做了回答。他沉思了几秒，对我说，是个瘤子，也可能是个囊肿，从包块的边界线清晰度来看，良性的可能性较大，但是，要尽快做手术拿掉。
我一听要尽快拿掉 ，立即就蒙了。脑袋里不断出现一个汩血的洞眼和两个食人的词语：肿瘤、癌症。我强按着慌乱的心，步履沉重地回到家里。
回到家里换来是寝食难安和时时刻对这枚疙瘩的牵肠挂肚。而这种牵肠挂肚将我变成一杆爱走火的枪管，我的枪口对着家人，不时要找个茬儿发泄一下。几天后，我实在架不住这种思虑上的折磨，便打开电脑输入脖子里的疙瘩字样搜寻。一瞬间，页面上跳出了一大堆关于疙瘩的讲解，我逐一浏览，结果说什么病的都有。我看得云里雾里，眼花缭乱，对脖子上这枚疙瘩的身份就更加迷惑了。
处于谨慎的考虑，我决定再去别的医院加以确认。这次我选择的是省城一家比较有名的陆军医院。在这家医院的耳鼻喉科，一位年轻的女大夫看了我在县城医院做的b超单子、核磁片子，什么也没说。又让我做了咽喉镜和耳内窥镜检查，检查。结果出来后，女大夫对我说，囊肿的可能性较大，但必须得手术，才能解决。她在我的病历本上写下了三个医学名词：神经鞘瘤、腮裂囊肿、颌下腺囊肿，然后又说：后天来医院办理住院做手术吧。
再次听到可能是良性的囊肿，我稍稍松了口气。但大夫的说话语气以及病历本上那三个怪物似的医学名词还是让我胆寒，我小声小气回答了女医生一声行，然后背着那三个医学名词施加给我的重负返回家中。家中的日子像架在文火上的油锅慢慢熬着，我几乎分分秒秒都在问自己，要不要去做手术？真的要做手术吗？我的脑神经整天都在做与不做之间拉扯。而这时候我的手机不断忙乎起来。爸爸妈妈，公公婆婆，姐姐弟弟，同学朋友凡是有所耳闻的，都打来电话问候。
老婆婆声气愁苦着说：这脖子上的疙瘩怕是轻易不敢割，那是神经和血管集中的地方，听说水电处一个女的，做了脖子上的手术后，瘫痪了，不能走路了.....
多年的闺蜜倒是爽声爽语开解我：几十岁的女人了，怕啥？大夫说要手术，就去做呗，不就剜个肉蛋蛋么，那时候生娃娃血血水水地都淌过来了......
最要命的是娘家老妈，一天三四遍的电话追过来。听我脖子上的疙瘩可能要做手术，她那边的声音就被眼泪漫过了，幽幽软软的：要慎重，手术不是随便动的，你的娃娃才上初中，咱们吃药试着看能不能下去，我再去给 你讲究个迷信......
老妈的话语，让我鼻子酸得淌起了眼泪。细细一想，还真是这样。孩子尚未成年，娘家婆家两边的四位老人也日渐衰萎，正是需要我照顾他们的时候，倘若手术出现失误......
从纷乱的思虑中我整出了头绪，管它三七二十一，先用药物试着治疗。
我成了家附近那间诊所的客人。为了将疙瘩一举歼灭，我先集中火力用抗生素猛攻了几天，接着又以中药汤剂配合，同时将白矾和仙人掌捣成泥糊敷在疙瘩上面。当然除了这种内外兼治的措施之外，我还隔三差五地喝着老妈用她的虔诚一趟一趟去庙里求的神方，要的灵符。因为老妈说，咱们权当碰碰运气，万一撞端了呢？
我纠结着，坚持着，全力以赴对付着疙瘩。然而，当我每天透过镜子观察它的动静时，却发现它毫发未损，模样依旧。我气馁地朝它瞪眼，没想到镜子里兀立着的它，竟也傲成一只眼球，它憋我一眼，神气地告诉我：你那些汤汤水水的东西根本撼动不了我哦。
我彻底惶恐起来。在两个多月的对抗中，财力精力心力上齐了，我却败下阵来。疙瘩冥顽如石头，坚固似敌人，我强烈地意识到再也不能拖了，不敢拖了。破釜沉舟也好，铤而走险也罢，这场祸事的终结只能交给手术刀了，而且只能是最厉害的手术刀。
我决定要去做手术了。那一刻，持续了两个多月的纠结、恐惧、焦虑有了些许的释放，但是又想到即将面临的手术，毕竟是我平生以来的第一次，我的心又抽在了一起。
我带着脖子上的疙瘩上路了。经过一夜的火车，来到了西安第四军医大学口腔医院。不料十几层高的医院大楼里出出进进人潮涌动，情形如同我来时看到的西安火车站。
我排队挂了号，又排着队等候在头颈肿瘤科的过道里。看着前面的病人一个个去见大夫，又一个个出来。我特意摸了摸疙瘩，它似乎是有点紧张，意外地连连抖了两下。我携它进了大夫的办公室。大夫对它的部位、大小、软硬程度核查一番后，又看了我带去的B超报告、核磁片子，对我说：从这些资料来判断是个囊肿，非手术不可，但是医院床位紧张，半个月之内恐怕住不进来。
我开始喜忧参半了。喜的是基本上可以确定下来它是个囊肿，而不是可怕的瘤了。忧的是我抱着要做手术的决心，从外省赶来了，却要面临长时间的等待。我真不知是该返回老家还是在此地坚守。
手不由地伸向疙瘩。想到两个多月来所有的煎熬都是拜疙瘩所赐，尽管在西安每天吃住花销很大，我还是选择守候在医院里，我自知，只有如此，自己不堪的心才能踏实一些，安稳一些。
为了能争取到床位，在连着的七天里，我脖子上架着弹头一样的疙瘩在医院各处行走。我上楼下楼，下楼上楼，一会门诊，一会住院部，去央求大夫让他及早收治我，或向护士长打听床位情况，或者向其他病人打探能够快速住进医院的门道。而疙瘩明明看到了我的疲惫，惆怅和失望，却没有丁点同情的表示。
第八天，大夫看见我的红眼圈于心不忍了，专门找护士长商量了一番给我安排了床位。我住进了医院，心里安生了一点点。接着我做了几项检查：心电图、胸片、B超。
做完b超的那天，我正等在走廊里取结果，见旁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忍不住问她，你是啥病？她无语先泪，嘤着声气告诉我，她脖子上长了一种叫纤维瘤的东西，虽是良性，立时三刻要不了命，却像随死随活的宿根草一般，做一次复发一次。她先前已做了三次手术了，这次瘤子又现身了，还得做第四次手术。她还说，这种瘤子，即便是国内最顶尖的大夫做过，也还是要复发的。她扭身将手术过的部位朝向我，我看见她的脖根上有三条平行的粉色疤痕，像三条蚯蚓似的爬着。
来自内心的震撼波及我全身。没想到面前的她，看似好端端的却被这么个瘤子咬住不放，一辈子活不痛快，死不利索。这不光是身体上的苦难，更是精神上的磨难啊！我不知道，人的身体和意志力需要强大到何种程度才能撑得住这一切？
我想，若是摊给我，我敢说，内心怕是早就破损成千疮百孔了。我这颗血肉构成的脏器，娇嫩软弱，最不具备的就是硬气和强大。这一点我已从这枚疙瘩来临之日起，就体会得异常深刻了。
看着她凄楚涕泪的样子，我暗自庆幸自己脖子上那枚疙瘩不是纤维瘤。如此，我心里有了稍稍宽解的同时，更有了对自己生命的感恩和珍惜之情。
我遵照大夫的安排做着手术前的准备。检查，剃发，签字等。但是，手术的那天早上，不能抑制的紧张还是使我体内的水份透过皮肤的每个孔眼往外蒸发，我几乎成了脱水的干菜，喉咙里噎的一点痰液几乎让我窒息，我摆手示意我的家人不要和我说话。
要上手术推车了，我走进卫生间，站在镜子前面，最后一次看了看，摸了摸脖子上的疙瘩。它依如我初见时的橄榄模样，我的心里倏地涌上来一种情愫，使我觉得先前对它的害怕似乎消失了。
我被护士推出了病房，在走向手术室的短短十几分钟时间里，我拼命控制着脑袋不要往坏处想，那种豁出去的念头近乎是铿锵着遍布我全身。
一切都在我的深度睡眠中进行着。三个小时后，我下了手术台。清醒的那一刻，我蓦地有了一种深刻地认识：原来就这么简单！一针麻药、一把手术刀，一双大夫的手，就把疙瘩从我身上剔除了，早知道如此容易，我就不该纠结，愁楚，恐惧上三个多月。
疙瘩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可怕，手术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可怕，正像一位新结识的病友在我手术前对我说的玩笑话：你大老远地来到西安只不过是为了找到一位工匠帮你挑一根刺而已。
的确，就是一根刺刺而已，且来去皆无声息。现在想来，那枚疙瘩的到来似乎只是为了给我留下一行粉红色的脚印作为纪念的。
我又回到病房，进行着术后的治疗。输液，打针，换药。这时候，我身心上下极其放松。吃，喝，睡眠都进行得香甜无比，我体会到了什么叫重生。
身体恢复得很快。我在病房内外走动，认识了几个来自不同地方的病人，通过和她们聊天，我知道了一些光是头颈部位发生的，份量十足的病。比如：囊性癌、牙龈癌、淋巴癌、鼻癌、颌下腺癌、舌癌、还有严重的口腔溃疡等。这些病中除了淋巴癌我以前有所耳闻，别的从没听过，更没亲眼见过得了这些病的人。可面对他们，我没有看到那种谈癌色变，生命即逝的萎顿低迷。相反，他们都给我种下了心态极佳，乐观向上的印象。
尤其是和我同病房的一位七十二岁的老姨，身体遭逢了两种癌，三年前是乳腺癌，现在是牙龈癌。这两种魍魉似的癌，让她身体有了两次手术的刻痕，却没有太大的波及它的内心。她照吃照睡，心上脸上一片晴朗。我问老姨怕不怕，她说，不怕，现代医疗技术这么好，怕有啥用呢？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坦然应对。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没有深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谈人生，那么对于经历了一枚疙瘩，一场手术的我，我有理由说，从此后若在人生漫长的旅途中再次遭遇病痛、灾难，我将会淡笑着坦然面对。
这份勇气是一件礼物，是疙瘩奖给我的，是疙瘩提供了机会，让我在有了深刻体悟后获得的，所以，我要感谢那枚疙瘩对我的操练和磨砺！

　　　　　　　　　　　　　　　　　　　　　　　　　

发布时间：2023-05-31 1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