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伴 二

她跟随父母来到省城上初中。
妈妈在工厂上班。爸爸在大学任教。她上厂办附中。一家人住在工厂家属区里。
家属区很大，有几十栋楼。边缘地带还有很多落魄陈旧的自建平房，看上去摇摇欲坠。
她的家住在一楼。房间漆黑狭促。窗户和后面的房子贴得很近，可以和后面房子的人握手。
一间屋加独立卫生间加厨房。她白天时把钢丝床收起来，晚上摆好睡在厨房里。厨房一个角落摆着书柜。做作业也有了桌椅。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小小空间，虽然只有在晚上。
比起从前已经太好。家人都很满足。

一层只有两户。邻居间常来常往。同一栋楼的其他住户就不太知道了。
人们的距离仿佛因为房间排列的缘故而拉长了。
每户外还会放着蜂窝煤炉子。冬天的时候，爸爸会把炉子挪到房间去。房间里暖烘烘的。
但是也有不好的地方。如果烟囱密封不严，就会煤气中毒。这样的事件，每年基本发生一次。
家的对面马路上是粮店。大家凭着户口簿粮票去买粮。
冬天时政府会补贴大白菜和白萝卜。供应补贴平价猪肉。众人享受到社会主义的好处。
工人多数纯朴善良。钉子户个体户同时出现。个体户卖早午晚餐，卖瓜果蔬菜，卖各种小商品，卖各种简单的化妆品和长筒袜。为单调的需求涂上一抹亮色，也成为爸爸妈妈奖励小朋友的最好礼物。

物质生活已经逐渐好转。各家有收音机和黑白电视。
彩电是奢侈昂贵的东西。一家不吃不喝攒两年才能买得起。不是想买就买。只能凭票购买。
也可以看彩色电视，那是工厂的公用电视，晚上固定几个地方放映。
偶有富裕人家，居然拥有电冰箱。据说电费昂贵，没几个人负担得起。
除了领导人物在家里的的公装电话, 没有人家里有电话。
票证意味着配额和权利分配。有门路的人方能搞得到。
黑市出现，售价昂贵。

如与遇婚丧嫁娶，势必大鸣大放。戏班连唱3天大戏，异常高调显露。戏班成为衡量事件成功与否的唯一尺度。
最惊心动魄是拉犯人游街示众。卡车上他们被五花大绑。头插白牌，上书姓名。两警察分左右站立，将犯人的头死死按下。犯人在濒死的边缘苟且偷生，生不如死。然后开赴刑场处以极刑。黑板报上张贴N分判决报告。
犯人的名字上巨大的红叉。表明他们将不久人世。 森冷恐怖。宛如噩梦。
可是有些罪名在十年二十年后已不复存在。

琼瑶的言情小说悄然风行。很多同学沉迷于港产电视剧射雕英雄传。为了看电视，不惜逃课。
条件好点的同学家里出现了双卡录放机。
最早是张蔷的歌曲，声音尖嗲。像极娇柔做作害羞的女孩。下来是我爱DISCO。迟到。费翔冬天里的一把火把流行推向顶峰。
外出郊游时，最拉风的就是拎台大功率的收录机，走一路放一路。
让喇叭怒吼。声音越大越有气势。撕碎公园固有的宁静。把公园变成游乐场。收取他人艳羡眼神，喂养自我贫瘠的神经。
其实，收录机是辗转几次才借到手的，还有磁带。
闹市中商家则把收录机开到最大音量来吸引顾客。
放的都是最新潮口水歌。听多了不想买只想逃。

大家毫无鉴赏力盲目地蜂拥而上。努力做着自认为最时髦的事。向最富裕的标准看齐。
从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贫富差距开始分化。与财富不匹配的显山露水的张扬。
共性消失，个性狭隘。
心明界定，美丑并存。

只是没有人再提共产主义了。书本不题，老师也不提。
末期一下又跌入社会主义初期阶段。大家都惶惑了。
她才明白，原来有些东西居然是越追求越行走就会越遥远的。
众人一道努力了十几年，原来是在原地打转或是退后。
被道而驰了吗？
于是大家开始放弃精神上的信仰。转而追求物质上实惠的东西。
想当万元户。想过好日子。
都市日渐浮躁，骚动暗涌。

果真如妈妈所讲。在子校里，她很快遇到了另一个晓晓，叫明子。两个一样个头一样瘦弱的女孩子。
就像以前同晓晓做的一样。她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做功课。一起写诗赋词，舞文弄墨。
在一起的时候，多数不是为了学习。
她们是未谙世事的莽撞少年。好奇地分享听到的飞短流长，同学们的小秘密。倾诉着彼此内心深处自己的小秘密。
似乎哪儿都充满了秘密。等待着她们四处去挖掘去探寻。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再惦记晓晓。

但是都市里没有山，也没有槐树。没有玩沙包玩猴皮筋跳房子会倒立会单手翻筋斗会爬树的女孩子。
与小城相比，大都市的女孩子们在同一年龄做不同的事。她们转而梳头发, 编辫子，照镜子，绘妆容。
男孩子开始一点点地变坏。总向漂亮女孩吹口哨。
或是用其他自认最聪明其实很愚笨的方式捉弄。
这是他们对喜欢最直接最有力的表白。

有时她和明子会走出学校瞎逛。 在离校门一站外的地方，她发现了闸口和铁轨。是一个小小的交汇处。铁轨只有两条。这两条铁轨是和小城的铁轨相连的吗。如果这样走就可以回去吗。
因为发生过一次重大的死亡事件, 这里的铁轨看护很严，不容许任何人在上面行走。铁轨两边没有小径，更没有野花和蝴蝶。铁轨被磨得锃亮，反射着冰冷森严的气息。
为什么同样是铁轨，都市里的铁轨会这样面目可憎，杀气重重呢。
后来明白这是城市人口密集的缘故。
它们只是工具，不再有生命力。
如欲探索，生命危殆。

其实也没怎么用功。她的功课还是很好。经常受老师表扬。成为众矢之的。
总是很好，所以不允许变得不好。索性就一直好下去。
开始感觉和同学们的分裂，包括志趣。
不喜欢电视剧。看言情书，武打书的唯一目的不过是捕捉书中偶现的千古佳句。
生死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嗅如兰。
历经沧海已难为水，除却巫山不再是云。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那些渊源流传，美好精炼的文字。
被描述的，应该又是怎样美好，毋庸置疑又不容忘记的感情。

明子也很喜欢。
她们写诗写日记写散文，交付到对方手里。当对方是红粉知己。
在广阔的文学天地中，她们吸涉。应和。陶醉。共鸣。
她们一起读徐志摩我是天空一片云,偶尔投射在你的波心。
胡适别了 大可不必 反目成仇 友谊和爱情 本来就很接近。
席慕容欢乐总是乍现就凋零，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
浮生若梦 我爱 何者是实 何者是空 何去何从。
难道飞鸟必要自焚才能成为凤凰 难道青春必要愚昧 爱必得忧伤
如果不够天分，要磨砺到何时，自己才能够才情做出如斯美好的佳句？

她们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青涩少年，情窦初开。她们之间的纠缠有一点点像爱情。
不允许明子和别人做朋友。吵嘴了会像写情书般向对方道歉。选择最漫长的路径归家。容不下短暂的别离。只有吃饭睡觉可以不在一起。
那是一种无法书写的精神契合与融入。那样简单的喜欢与欣赏。一点点私心和占有。
纯洁无瑕。无欲无求。
世间最美好的感情不过如此了吧。

还是渐渐注意到一些男孩子的存在。男孩子们的物理数学很强。语文英文则较弱。
她们则和男孩子们相反。
同年级的美女多多，绯闻多多。她们自认平庸。与绯闻绝缘。不事张扬。
明子偶尔成为一些有心的男孩子接触她的渠道。这种接触往往无果。
很奇怪地，她们会注意到同一个男孩子。彼此欲言又止。心事被洞见，干脆一同放弃。
比起莫名其妙的男孩子们朝秦暮楚的喜欢，友谊则固若汤坚。
她们只是静静地观察身边所谓爱的游戏。
在了解爱情之前，她们不愿轻言付出。
在那个年代，她们就是彼此的爱人。

有些学习平平对读书毫无兴趣的女同学，纷纷顶替爸妈的工作，进厂当了操作工。
再见时总是花枝招展，浑身上下充满流行元素。 艳煞旁人。
她和明子也想早点工作，早点赚钱，早点做主自己的人生。
当时没有人会了解。当操作工的同学，三班倒是多么艰苦。赚钱又是怎样少得可怜。他们在未来又会付出何种代价。其代价又是何其巨大。
游戏规则将不会为之而设。他们手上只有紧抓却难以掌控的当时。永无未来。

两人共持一个简单的愿望。离开工厂。离开家属区。离开城北的混乱之地。
其实这也是很多同学的想法。
那一天什么时候才能来到呢？

就这样牵手结伴，两人行走于十几岁的青涩年华。
从初一到高三，整整六年。直到1990年她搬家读大学,和明子说再见。
新家处于大学城的中心。环境优雅，秩序井然。文化底蕴浓厚。
住在那里，是每个都市人的梦想。
她可以完成少时愿望。一半靠天分，一半靠机缘。


有些人可以突围出走。更多人则没有。

80年代末，人们完全失去信仰。大胆的人开始怀疑和质询。
诉求从来没有解答。
于是人们更变本加厉地追求实惠。
到处都是想发财的人们。哪里都充斥走捷径的念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成功了就是楷模。

凝聚和分享成为历史。
人心涣散。社会躁动。贫富加剧。 物欲泛滥。
它们引导了90年代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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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 朱蕴玫，性别： 女，出生年：1972， 籍贯：北京，学历：硕士

　　　　　　　　　　　　　　　　　　　　　　　　　

发布时间：2019-08-21 2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