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小家庭的麻烦都是一样的,大家庭却各有各的麻烦。
我爷爷在世时,我们这个大家庭还算和睦。爷爷不算严厉,但是他很有威望。他去世后情形就不同了。
老舅姥娘家给我爷爷的宅基地是紧靠他们祖坟的一块狭长的荒地,盖了三间堂屋和三间东厢房,就没有盖西屋的地方了。一开始倒也合适。爷爷奶奶带尚未成家的二爷和年幼的我父亲住堂屋,大爷一家住东屋,全家人就都住下了。可是后来我二爷成了家要单过,我父亲和我姑妈也相跟着成年。我爷爷将就着把堂屋隔出一间,西头再接盖一间,给二爷分了家。这间屋子盖的糊涂。既然能辟出盖一间屋子的地方,为什么不把它掉个个儿盖成西屋呢?那样的话还可以纵向延长盖成和东屋一样的三间。我爷爷很愚笨,但也没有蠢到不知“后患”为何意。他老人家当时一定是不得已而为之。我父亲和姑妈上完中学都和土地拜拜,远走高飞去了他乡,家里就只有爷爷、大爷和二爷这三家,三足鼎立似的格局。可是这个鼎的腿儿不一般长。这时续了弦的大爷已然有了六口之家,但由于房子位置的关系,爷爷同二爷家来往得更多一点;聪明、善使巧劲儿的二大爷生活相对宽裕,爷爷晚年的照料自然也由二爷承担。
送走了爷爷,我二爷顺理成章地住进了堂屋。我大爷是个憨笨木讷的庄稼汉,我大娘却是个敢说会道的黄脸婆。可是,就象俗话说的,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我二娘比我大娘能耐十倍。大娘只会大吵大闹,二娘不哼不哈,就能什么事情都办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二爷虽是兄弟,但他生活好一点,他养的猪都比大爷家的长得快;再加上他又住着堂屋,他事实上是我们大家庭的新家长。但是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他只能不称职地保持沉默。于是战争爆发了。先是理论,然后相骂,然后开打。使用了器械。大娘和二娘的背上都印上了铁锨拍打的痕迹。动用铁锨这样可怕的凶器是够狠的,但这毕竟只是兄弟相煎,大家都很策略、很温柔地使用它。
战争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在以后的冷战岁月里,我的两个大娘曾经有几次因为难耐的尴尬尝试和好,因为她们出来进去总要走一个大门,因为她们每天出门总要遇见姥娘家的人,还因为她们出门总要看见爷爷的柿子树。她们开始交流,见面时说一些不咸不淡的话,面孔却僵硬着。时间没有足够的耐心听任她们忸怩,先带走了我大爷,我大娘紧跟在后面。
柿子树目睹了一切,或者什么也没有看见。它没有表情,没有话语。下雨时它的叶子会凄清地沙沙作响,刮风时它会在风中无助地摇晃。柿子仍然年复一年地挂满枝头,可是我的两个大娘都躲避着,谁都不去收。柿子就在枝头上成熟,变软,掉到地上摔成果酱,或者引来成群的麻雀胡乱啄食。后来,那柿子树就像有灵性似的一年比一年结得少了。大爷大娘去世后,二娘变得狐疑多虑,时常神情恍惚地不爱说话。柿子树的收获倒是由她来照料了,可是收成很少,都不值当的那一番忙活。后来二娘就经常忘记这档子事,哪天走出大门见到落地的柿子,才抬头看看树上,喃喃自语道:哦,天儿凉了……
(四)
大爷大娘去世后,房子留给了他们家老二,我叫他二哥。大哥是吃公家饭的教师,他不希罕那三间时常漏雨的土屋。二哥能够有所作为的时候,已经割断了同他父亲那个时代的一切联系,过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但他有一点没能摆脱父亲的阴影。他的生活比较坎坷。这是任何一个时代都有的景象,只是因人而异,呈现不同的场景罢了。二哥二嫂生育了六个子女。他们本来没打算生这么多。大女儿心智健全,只是因为长得丑而自惭形秽,终于受不了莫须有的歧视,在16岁时离家出走自找生路去了。大儿子长得非常英俊,又懂事又聪明,却在8岁时在青石河里溺水夭折了。二哥是个有血性的汉子,短暂的心灰意冷之后又振作了起来,两个儿子和两个闺女接踵而至。但是二哥的肩上从此套上了重轭。
二哥是个很要强的男人,他也的确做得很出色。他只有初小文化,却做到了采煤工区的区长,市人大代表。在我们家的教授和博士面前,他一点也不示弱,时常有意无意地炫耀他的业绩。可是在我看来二哥最耀眼的业绩却是他亲手盖起的三幢平楼和瓦房。先是大儿子结婚要房子,接着二儿子结婚要房子。然后是翻盖他和二嫂住的老屋。他和二嫂两人完成一切工程,只在安装房梁或楼板时才请几个人帮忙。我简直觉得二哥一辈子没干别的,净是在盖房了。等到先后把两房儿媳接进崭新的平楼,自己也住进翻盖的瓦房,踌躇满志的二哥松了一口气。这时他已退休多年。他由衷地觉得自己功德圆满,该好好歇歇了。当时他瘦得厉害,以为是盖房累的,调养一下就好了。儿子不放心,带他去查,诊断为食道癌晚期。出于仁慈或者残忍,我们都瞒着他,以至于他弥留之际还念叨,等病好了要再给老大接盖一间屋子,因为当年手头紧,没能给他盖得跟老二家的一样大。
二哥的这点成功和老亲戚家的相比真算不了什么。这是21世纪的第二个年头,正是好多人都过上了小康生活的时候。在土楼村鳞次栉比的两层楼和别墅群里,二哥家的那两栋平楼真的不怎么显眼。但是就在这时老亲戚家出了一些事情。一是做生意的四表叔,老亲戚家的一个核心人物,开着崭新的桑塔纳2000在高速公路上和一辆货车追尾,当场车毁人亡。另一件是我的两个表哥,都是开车的司机,一个死于酒精依赖所致的肝硬化,一个死于和四表叔的情形差不多的车祸。短时期内接连发生性质相同的死亡事件,这引起了老亲戚家的恐慌。经过商议,他们认为是祖坟的风水出了问题。
前边说过,老亲戚家的祖坟里埋的是我奶奶的奶奶和爷爷。也许由于当年衣食无着葬得草率,在我的印象里那从来就只是两个杂草丛生的土堆而已。爷爷承了老亲戚的恩典把家安在那土堆的旁边,又在紧靠土堆的空地上种了一棵柿子树。那可真是亲情迸发欢聚一堂的温馨时代。可是后来我们的家膨胀了,又在老屋周围盖了更多的屋子,那个坟地就尤其显得局促狭小了。其实那坟地周围都是自留地,我们老亲戚家也在膨胀,我们并不是唯一的占地盖房者。但是土楼村毕竟不是我们的地盘儿。当老亲戚家决定要修整祖坟时,那两个破败的坟头周围就只剩下柿子树下的那片小小的空地了。那块地实在太小了,他们在路边上垒起一堵一米高的砖墙,就把柿子树圈在了墙里面。柿子树的命运于是就决定了。移栽是不能考虑的,且不说一棵60年树龄的柿子树移活率有多少,那柿子树下的土外姓人根本就不能动。当时我二爷已经老得不能动弹,是二哥撑着我家在土楼的一片天。为了保住柿子树,二哥跟他们提我奶奶,试图让他们相信其实我们家和他们家都是一家。表叔表哥表弟们咧嘴笑道:别提一家。亲兄弟还打得头破血流的呢。这是我家的疮疤。二哥一时语塞,羞惭窘迫之下,抬脚把刚砌好的砖墙踢倒了一片。老亲戚家的掌门人三表叔一记老拳把二哥打倒在地。二哥年轻时是练过拳脚的,可是如今已经虚弱得不行,竟然没有力量自己爬起来。他的大儿子上前把他拉起来。我的这个侄子血气方刚,也是会几套拳脚的,放倒他们几个不在话下。可是他没有动手,只是眼泪汪汪地对三表叔说,三爷爷,你打的是一个食道癌病人,他已经没有几天活头了……
柿子树还是被砍掉了。柿子树终于被砍掉了。
生命一代接着一代往下延续,多好的老故事都会趋于平淡。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二大娘把柿子树拖回家里,一枝一块地做了烧柴。我不知道她使用这些烧柴时是什么心情。老亲戚家做好了墓碑,正要择一个吉日树碑祭祖,我二爷咽了气。老亲戚家很重情义,搁置了自家的事情帮我们操办了一个很隆重的葬礼。两个月后,他们选好了吉日备好了供品,我二哥又咽了气。老亲戚家祭祖的事再次搁置。
都说是我爷爷奶奶看到了这一切,他们叫走二爷和二哥,以此警示老亲戚家住手。
到现在我二哥已经殡了两年多了,老亲戚家的那件族里大事却也没再提起过。他们的祖坟那里,如今有了围墙是个墓园了,却仍旧是一片荒凉,长满了没人野蒿和杂草。老亲戚家沉默着,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踌躇。或许他们真的在思考着什么。
(四+)
二爷死于寿终正寝,二哥是死于不治之症,老亲戚家对这些都是明白的。但是柿子树纠纷还是使两家关系蒙上一层阴影。三表叔得知了二哥的死讯前来吊唁,痛哭流涕,很是内疚。给二哥送殡那天我们请三表叔做执事,让他全权负责殡葬期间的各种事务。农村葬礼上的执事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角色,它不仅体现良好的人际关系状态,更是一种了不起的荣誉。我们这样做的理由很简单。比起宇宙间沧海桑田的大麻烦,人与人之间的芥蒂微不足道。
当然还有更现实的理由。二爷去世了,他在省城做教授的独生子接走了老母亲。二哥去世了,他的两个儿子在土楼的生活却要继续。从我爷爷开始的梦在后来的每一个人身上都要重现一回,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我们不必重栽一棵柿子树,尽管它确实留给我们一片阴凉。我们有更多的选择,而生活,谁都不能回避。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以更适合的姿态期待一个更好的结果呢,就像那颗曾经的柿子树,无论风吹雨打,总要默默地把果实挂满枝头?
现在二哥家的老大有了一个儿子叫福泽,老二有了一个女儿叫福润。他们是家族里年龄最小的人。孩子的名字寄托着族人的希冀。生命在延续,生活在前边。
我深深地祝福他们。
发布时间:2019-08-06 0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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