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陈年老酿一样,还是真藏实窖的好,这是尽人皆知的广告词,借用一下说明一下我的意思。有些东西历经多少年还可以记起的,绝不是惊魂一瞥,而是沉淀了精华,你觉得无需用脑筋刻意苦苦回忆的,那必定是生命里最不舍的,或是情趣,或是彻悟,或是享受,不一而足。有时候对我而言往往是因为平凡近人而感到值得思味,而非绝世的东西,其实没有什么,闻之多与少都是相对的,闻而不悟就等于未闻,因为韵味都在其后,就像喝茶,那口水下肚了,如果不在下肚的瞬间有味蕾或者嗅觉的感应,绝对是可惜的;如果可以在咽下之后还似乎闻见其味的,就是大师了。
有人不赞成这个观点,说,山珍海味,糟糠劣食,入肚之后都一样,那是没有资格享受口福的人的混淆视听。
我出游的地方不少,大部分是走马观花的多。但梁山几次登临印象难忘,倒不是风景“这边独好”,现在想来只有路边的曲调依然还在回响。
几次都是朋友老马的邀约,他是个心地十分喜欢朋友的人,不去就像亏欠了他什么,你有这样的逆转感觉么?
我读过几遍《水浒传》,更读了《水浒后传》,甚至想在梁山找到《水浒后传》里梁山好汉的后裔们的蛛丝马迹,但全无。
除了在梁山的狭窄山路上由老马牵马我骑马的惊惧之外,剩下的印象就是在路边遇到两个说唱曲调的艺人。
拾阶而上,还没有走到“梁山泊”三个朱红大字的位置就被路边的一张简单的小桌拦住了。
是一张简朴的学生小课桌,上面铺了一层紫色的绒布,一直将桌子腿也遮住了,为了不显出寒酸而已。桌面摆设了几把扇子,还有一个水杯,置了两本关于梁山的书,我拾起翻翻,觉得还不如去看《水浒传》来的真切,就放下了。桌子的后面原本坐着一个老者,年约50上下,他马上站起,不知道是不是仅对我如此殊礼,我惊恐万分,不知所措,只能弯度很大地躬身点头颔首。
游人并不多,但我听不清他嘴里念叨的什么,都被山下播放的刘欢唱的《好汉歌》袭扰了。我以为让刘欢一个劲地在梁山脚下怒吼绝对不是一个最好的安排,打扰了梁山好汉没有事,打扰了游人就不好了,人家讨厌了,不再来,也不给钱了。
老汉操了两块钢板,一手擎起在眼前一划,算是做了一个开场,也无需我分说,就开始了山东快书——
当哩个当,当哩个当,
当哩个当哩个当哩个当!
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
那武松学拳到过少林寺,功夫练到八年上。
回家去时大闹了东岳庙,李家的五个恶霸被他伤。
在家打死李家五虎那恶霸,
好汉武松难打官司奔了外乡。
在外流浪一年整,一心想回家去探望。
手里拿着一条哨棒,包袱背到肩膀上。
顺着大道往前走,眼前来到一村庄。
嚯,村头上有一个小酒馆,风刮酒幌乱晃荡。
这边写着三家醉,那边写着拆坛香。
这边看立着个大牌子,
上写着:“三碗不过冈”!
“啊!什么叫“三碗不过冈”?
噢,小小的酒家说话狂。
我武松生来爱喝酒,
我到里边把这好酒尝。”
好汉武松往里走,
照着里边一打量:
有张桌子窗前放,
两把椅子列两旁。
照着那边留神看,
一拉溜的净酒缸。
这武松,把包袱放到桌子上,
又把哨棒立靠墙:
“酒家,拿酒来。酒家,拿酒来。酒家,拿酒来。”
…………
我真的不忍打断他流畅而韵味十足的山东快书《武松打虎》,这是我听到的最地道的曲艺版本。从他起唱到“武二郎”三个字,我就入戏了,那“郎”字用的卷舌上翘音,挑起了夸张的仄声,那味儿就像刚刚揭开的闷山鸡一样,香气扑鼻,不敢躲避。他是吐沫星子飞溅,好在我距离不近,就是有雨点飞溅我当成了氛围,觉得如此正宗而沉厚的山东快书不听就是罪过了,我干脆挪过旁边的凳子斜坐下来。
和我一伙的杨君慌忙要掏钱,我也知道天下没有白唱的曲,起身要走,想赖过去,那汉子突然改口唱到——
客官听曲着了迷,
如此懂曲的好人在哪里,
免费为你引吭唱……
我站起摆手,打住了他,急忙插话道:“谢了,谢了……”
汉子扯住我的衣袖说了平常话:“俺是聊城人,被梁山旅游局请来助唱的,都是免费的。”说话的地方味虽浓但我听得懂,连忙合掌。
我按住他放在桌子上的钢板,示意他坐下,攀谈起来。他的世家就是弄说唱艺术的,这年头市场也不好,只能在这里混口饭吃,给钱不多,但也不至于让快书失传,难得遇到一两位可以驻足听唱的客人。他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住址,只是没有留下通讯。我不敢再免费听曲就拉了杨君上山,因为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我佩服这些艺人出口上韵的功夫,当年我在村子追着听盲人的曲艺就着迷,不是喜欢看他们摇头晃脑抑扬顿挫,而是好像可以窥见我们的一举一动马上知道我们小孩子的事儿就编出几句来说唱,唱的我们心里着慌,赶快逃避,生怕盲人窥见我们,其实,他们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
一路上似乎我们与曲结缘了。拐过羊肠小道的末端,是一个山坳,在斜坡处一个女子在自言自唱,声音并不高昂,随着风时而戳耳,我知道这是在打广告,留住过路人。
杨君是最经不住引诱的人,拉了我径直奔她而去。也可能是刚才的曲子刺激了杨君,乐瘾被勾上来了。
是春末了,暖暖的阳光全都聚集在那半个上坡上,几株小树并不遮挡阳光的直射,春草也不泛嫩了,只是很肥,可能是备受阳光的关爱的缘故,那女子把她的一支枪(红缨枪)矗立在树干上,红缨在飘荡,我猜想,也许是为了自防或者是壮胆吧,毕竟在梁山这个好汉强盗出没的地方,听名字就惧怕了;或许他就是孙二娘的化身,也说不定。
她的面前摆了一个石桌,对面是几个石墩子,看来这里应该是早就有了说唱活动了。我只好听杨君的,选了个位子坐下。
那女子约摸三十岁左右,尽管是一个并不沿袭旧规的时代,却她依然是扎一个长长的辫子,黝黑的,穿一身对襟村姑的衣服,淡蓝的小花印染在衣料上,衣服做得很束腰,显得很利落的样子,裤腿恰好遮住了布鞋的脚面,看装束也不能不坐。
我曾经反复看了几遍《老残游记》里写“明湖居听书”一段,我最欣赏那黑妞的演唱,尽管黑妞在其中只能是个烘托陪衬,但我觉得素净干练不矫揉造作——
停了数分钟时,帘子里面出来一个姑娘,约有十六七岁,长长鸭蛋脸儿,梳了一个抓髻,戴了一副银耳环,穿了一件蓝布外褂儿,一条蓝布裤子,都是黑布镶滚的。虽是粗布衣裳,到十分洁净。来到半桌后面右手椅子上坐下。那弹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铮铮鏦鏦弹起。这姑娘便立起身来,左手取了梨花简,夹在指头缝里,便丁了当当的敲,与那弦子声音相应;右手持了鼓棰子,凝神听那弦子的节奏。忽羯鼓一声,歌喉遽发,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每句七字,每段数十句,或缓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觉一切歌曲腔调俱出其下,以为观止矣。
可能黑妞的做派符合我的价值观和性格,说不清的。
她并没有特别的,操一挂月琴,开始我以为就是《铁道游击队》唱那“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的那种,不是琵琶,后来才知道是月琴,月琴的琴身是浑圆的,向上是直柄,只是到了末端才扭曲了一点,插了四个手柄,是来控制琴弦松紧的,木质已经很斑驳了,本来加工可能就很粗糙,这些倒是不必讲究,我们只是听琴的。
她把月琴竖抱入怀,然后头稍稍偏侧一点,下巴抵住了浑圆的琴鼓,她的手指尖都缠了医用胶布,看来是操琴时日不浅了。
“想听什么曲子?”她轻声问杨君。因为她看出是杨君提议的,根本就不理睬我。 “随意吧。”杨君说,轻声,杨君也不知道有什么曲子,他也是一个八音不全的家伙,我知道,只是我不好意思把实情说透而已。
她举首撇了我们一眼,将下巴移到月琴的圆鼓上,翘起长长的尖指,划破了沉寂,我的心也是在期待,我是典型的乐盲,倒是喜欢看那种乐奏前后的动作与气势,或温婉,或铿锵,或缠绵,或激越,都是一首诗,给我的感动完全限于此。
我现在还觉得是出名的《沂蒙山小调》,前几句是——
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
但她唱过一节之后,马上起身,一手提着月琴向我们俩鞠了一躬,这让我坐如针毯芒刺在背,也是从她的这个细节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艺德,我对“艺德”的理解最初始于感性,本质是一种尊敬,这种尊敬源于对她的听众的膜拜,文艺这东西就是那样,很多人以为自己在娱乐圈里,视观众听众都是门外汉,就像一个写了散文或者小说的人就以为自己成为了小说家文学家,将他的读者视为不懂得艺术的受众,那就错了。
一遍之后,她将月琴轻轻放下,用手整了整,拾起了两根竹木做的鼓槌,再次媚眼柔视,抿了一下蝉翼云薄的小唇,丝毫没有轻佻,我知道,她是在用眼睛和唇齿与我们交流。她对面的小桌上是一溜几个大小各异的碗,我没有数,也是因为知道她会敲碗,所以没有任何惊讶的期待。
我是个很异类的听众,月琴似乎太正统,只有敲碗这样的异类音乐才可以让我抖了精神,也许就是我常常意不在乐的本源。
她将头猛地一下沉,黝黑的辫子随即抛到了胸前,两根鼓槌同时敲击那只大碗,然后一溜儿一划,先是震撼,再是清越,直划到我的心里,就像一桨荡起涟漪,船儿不动却在待势而发;也像一根钢丝绷得很紧,突然松开,是银箭在风中前突的声音。
我从来没有看见这么真率的动作,多少描写女人的美都是蹩脚而粗俗。杏眼柳眉,温婉而诱人,这是所有女人的共同容貌了,我早就忘记了她的相貌有什么特别的,唯一留下的就是她不朽的动作,仿佛就是罗丹的“思想者”,深沉而渴望,庄严而肃穆;仿佛就是蒙娜丽莎,嘴角的经典表情,让人做着各种猜想……
任何买卖的经典交易方式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真正可以颠覆传统的,往往不仅仅靠的是诚信,还需要感人的力量。
杨君掏出了10元钱,早就攥在手中,有些抖,他想在一曲戛然的时候就把钱递上。她伸出两个手指头,我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果然,她找了8块钱给杨君。
“两块钱,值吧?”杨君问我。
“行。”我说。
“我问是值不值。”杨君声调高了,责我所答非所问。
“是物有所值,你不觉得?”杨君说。是啊,行,是价钱合理,人家也没有见我们喜欢就随意报价;值,是花了小价钱享受了大戏。现在想来,杨君的话,没有错,凡大戏才有经久而不息的魅力吧?
别笑我没有见过世面,我以为,人生的大戏往往不是在大剧院里上演,而是可以动人的世俗里的短暂细节。
前面听到快书《武松打虎》那只能算是调,讲的是抑扬曲欹的语言艺术,而《沂蒙山小调》才真的是“曲”,所以我勉强把一个山上的两样东西揉在一起,想不出还有更好的表达了。
年老了,凡是历经了一些风霜的人,口味都很是刁钻,我也是?不知道。所以咂摸点滋味成了我的玩赏标准了,梁山给我的这个口味真好,清新,至今一尘不染;激越,空谷回音;缠绵,藕断丝连。
说实在的,梁山给我的口味还不仅仅是曲调的记忆,还有不得解的遗憾,也是我记忆梁山常常不能模糊的佐证。
按照书上所言,那梁山在宋代就形势险峻开阔,正所谓“八百里水泊梁山”,如今滴水不见,想那“浪里白条”张顺也没有了用武之地。我只能随朋友去东平湖去看水,朋友说我太难伺候。我对踏足过梁山的人出了上联,廿年有余,认识的朋友,还有我,却对不上下联——
八百里水泊梁山无水
……………………
作于2018年1月26日午后
发布时间:2019-08-05 1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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