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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
拜啸霖
我是从来没有见过祖母的,我比祖母晚了整整一个甲子才出生。
我没有见过祖母的容貌,只是从后人的叙述中得知,据说由于遗传的原因,祖母的左眼有痒。邻里上了年纪的老年人说,祖母个性刚烈,干活利落。
其实不仅我们这些晚辈没见过祖母,村里大多人也没见过祖母,即使见过的人,也都把祖母和她的长相忘记了。只有那么几个和祖母同龄的人,偶尔会满含惋惜与惊恐地给我们这些晚辈叙说祖母的过去,这些人如今也都作了古。
我小的时候,家族长辈在我们这些晚辈面前,对于祖母向来讳莫如深。即便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关于祖母的只言片语,大多提起者对我们都是欲言又止。那时总觉得后面隐藏着什么,但并没有太多或刻意的追问。
成年以后我才知道,祖母是一个悲剧。
祖母出生于一个世纪之前的清朝宣统二年农历五月十一日,公元1910年6月17日,距今已108年。
祖母出生后的第二年清朝就亡了,但封建残余的思想仍幽灵般在关中东府同州大地游荡。
祖母出生的年代,是清朝末年,也是世事最为飘摇的年代。三岁登基,当了三年 “宣统”帝的爱新觉罗•溥仪,被革命党赶出了皇宫,中国结束了帝制,进入了民国时期。新的政府,除了满大街追着老百姓割辫子,并没有给老百姓带来想象新的气象,生活依然没有大的变化,农村的吃食还是上顿不接下顿;也没有给老百姓带来些许的稳定与平安,又陷入了袁大头复辟,军阀混战,周边几个帝国觊觎的动荡年代。这一时期的关中农村,依然是几千年封建残余思想笼罩着,“三纲五常”、“家长制”主导的氛围。
祖母的悲剧,就发生在这样一个氛围里。
每次提到祖母,八十多岁的大姑都会情不自禁地泣泪如雨,悲恸难抑。
大姑亲历了祖母悲剧,那时候她五岁,已开始记事,有一定的是非判断能力。
祖母卢氏,关中东府同州沙苑阳村卢家后巷人,兄妹四人,兄卢甲科,长姊卢米儿(有的说叫“米娃”),二姊卢麦儿(有的说叫“麦娃”),祖母最小,名卢娃儿(有说是豌儿,有说是婉儿)。
祖母的名讳,传递出一个信息,这是一个“贱养”女孩子的年代。女孩子的名字,几乎没有任何的含义和寄托,只是一个称呼的代号,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代号,没有任何特点,称呼村子里任何一个女孩子都可以,甚至称呼任何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都可以,只是父母亲随意的一个呼唤。祖母在他出生的那一刻,估计就没有享受到过喜得千金般的喜悦,成长中估计也没有享受到“欠娃”的疼爱。
还有的人说,祖母出生的年代,是一个食物短缺,饥馑常伴的年代,祖母姊妹三个的出生年代一个比一个晚了三年,但都寄托了父母共同祈望——对粮食的渴望,或者说是对庄稼收成的渴望。“米儿”寄托了父母对于谷物的渴望,“麦儿”寄托了父母对于面食的渴望,“豌儿”寄托了父母对于杂粮的渴望。总之,都是对最为金贵的粮食的渴望,那是一个有粮不慌的年代。
祖母是农村家庭最最普通的一个女娃儿,普通到如同关中“沙苑”官路上的尘埃,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甚至过了百年之后,没有人能说得清她的名讳,也没有能说得清她的生卒年月,只记得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父母不经意的呼唤而留下的代号。
祖母的悲剧,源于一个现在看来根本不值得一提的琐小事件。
祖母悲剧发生的民国三十一年的农历五月中旬,已是公历的6月底7月初的暑里天气了,知了在树丛间不知停歇地宣泄,连续数天的酷热,使同州府洛南兴平村高阳里拜家老城土城墙里的巷道如同热锅,密不透风。祖母居住的卧室,是农村那种狭小的对檐厦子房,像个蒸笼,一进入屋里就大汗淋漓,无法休息。
祖母看到孩子消瘦干枯的面容,想到天气闷热孩子多日睡不好,想给孩子找个凉快的地方乘凉、睡觉。
祖母在那个笼罩着封建家长制氛围的院子里转了好几圈,那是有东西两院的院子,位于拜家老城南巷东头南排第一家。祖母没有意识到,这个笼罩着沉闷气息院子的某种残忍与危机正向着她而来。
祖母在院子前的储藏或杂物间,看到了捆绑在一起的芦苇席,她悄悄的解开捆绑的绳子,拿出一张席子,又把其它的席子卷起捆绑了一起放回原处。
祖母喜不自禁,兴冲冲地把席子拿到通风处,铺展开来,带着自己的四个孩子来享受惬意的凉爽。在祖母的呵护下享受凉爽的四个孩子中,有我九岁的大,五岁的姑,三岁的二大,五个月大的三大。
祖母没有意识到,她的这一举动,触动了封建家长制家庭的某一根残忍的神经或者人性恶的那一面。
我九岁的大,五岁的姑,三岁的二大,五个月大的三大,那一刻也没有意识到,这是她们的母亲用世间最伟大的母爱,用世间最珍贵的生命,为他们争取到的短暂的凉爽,给予她们此生最后一次的呵护。
很快,残忍与威胁,绝情与戕害,辱骂与惩罚,象酷夏里的龙卷风一般向祖母袭来。
祖母所处的家庭,是个兄弟三人的大家庭,有掌管家庭事务的家长,是明清民国以来那种封建家庭的做派与规制。
祖母的妯娌中,对祖母取用芦苇席的行为提出异议,颇有微词,甚至是语言的挑衅与辱骂。
生性刚烈的祖母,自然没有退却与忍让,认为自己不过是用闲置没用的芦苇席,给孩子乘乘凉而已,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妯娌的举动是无事生非,故意找茬。
两个女人的吵闹,升级为互相之间的对骂,伤了感情,没了亲情。
没有占到便宜或优势的妯娌于心不甘,找到公公、婆婆告状。见惯了媳妇之间口角的公公并没有做任何的回应,认为妯娌之间的吵闹见怪不怪,更何况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告状的妯娌越发心里不顺,哭啼吵闹,要死要活,要婆婆给个说法,理由是芦苇席是用来晾晒庄稼、秋天晒枣、盖枣的,不是用来睡觉的。
婆婆发了威:“无法无天了!打!往死里打!”
命如草芥的封建家庭,悲剧陡然进一步升级。
祖母的小叔子得了母命,以劈柴之韧,荆棘枣刺抽打祖母,血肉之躯,那里经得了利如刀斧的劈柴、刺如铁钉的荆棘,鲜血染透蓝衫,血肉模糊,血衣粘连,惩罚连续进行了三天。祖母仆地难行,剧痛痛彻心骨,心伤不恋生天,有了轻生的念头。
万念俱灰之际,祖母辗转于拜家老城外,期待表兄尧子尽亲人之责,到欺辱自己的封建家庭为其理论,为其主张,安抚其难受之辱,难平之心,难忍之痛。
表兄尧子本一善良老实怕事之人,为了息事宁人,只是一个劲的轱辘话来回劝说表妹:“又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大事,不过是受了点皮肉伤。过是过了点,该忍还得忍。孩子还小,为了孩子不能忍也要忍。只要心里想得开,身体的伤痛迟早会过去的,伤疤迟早会长好的。”
祖母的请求未得回应,越想越屈辱:自己的软弱的丈夫老实怕事,躲到老城墙根下,不敢上前阻拦对自己婆娘的伤害。自己至亲的表兄也是胆小怕事,置身事外不愿意为表妹讨个说法,甚至只是一个劲地数落表妹。
祖母万念俱灰,将五个月的幼子,置于巷道旁的粪堆之上,悲痛欲绝,泣声投入水井中。
祖母的悲剧,给子女的心里留下了终生的伤痛,也给家族留下了难忘的烙印。已八十多岁的姑妈,至今难忘祖母遗体被从水井里打捞出来,像麻袋一样被搭在“头口”(牲口)背上的情景,至今难忘我已过世的大和他站在路旁嚎啕大哭的情景。
祖母的悲剧,距今已逝去七十六年,这是一个家庭的悲剧,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剧,如今祖父母、父母亲均已过世。
清明时节,追远怀恩,孝亲祭祀,为铭记祖母之悲剧,让逝者安息,勒石立碑以为纪:
“祖母名讳婉儿,阳村卢氏后巷人,生于庚午榴月,性刚烈而行干练,舔犊深而谋凉荫,芦席故殁于华年,遗三子一女均幼,儿女恸深隐于心,孝祀之人兴焉。闾人憾曰:凤烈也。”
发布时间:2023-06-24 1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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