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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天麟
长沙方言把祖母叫作“娭毑”(aī jiē)。然而,我的娭毑却是母亲的养母。这是因为父亲自幼父母双亡,故叫我们这么称呼。
父亲是一个性格刚强而倔犟的人,这无疑与他十二岁就在长沙北门正街“新美丽”百货店与挚友刘诚训伯伯一起学徒,并结下了深厚的莫逆之交,后因抗战逃难来到贵阳,全靠自己打拼有关。因此,他给予子女的只有威严的慈爱和理性的教诲。由于父亲时常到省外出差,所以,他很强调“穿着要仪表,谈吐须礼仪”。他的口头禅是“出门做客外出办事,要象公子,这既是对别人的尊重,也展示了单位和自身的一种形象。但是,干起活来要象花子。做事就要有一个做事的样子,莫拈轻怕重而畏手畏脚”。
1975年冬我回长沙,刘伯伯深情地回忆起与父亲从未间断过的交往,并在我与他全家合影的照片背面,题写下“千里迢迢至长沙,逗(杜)留(刘)异地是一家。父交子往情谊重,共影留念锦上花”。他那比我小几岁的儿子就叫天平,听上去和我如同亲兄弟。
母亲娘家姓柳,3岁时因家贫,被送与孔家。养父给人帮厨,但唯一的儿子却是个哑巴。幼年时,因养父母时常带母亲去生母家,以示不忘生育之恩。母亲10岁那年,日寇侵华。在1938年敌机对长沙第一次的轰炸中,哑巴从此失踪。娭毑忍着中年丧夫失子的悲痛,拖着我母亲,靠给人家做针线女红,相依为命。后来,又像嫁亲闺女似地打发母亲与父亲成家。个中的缘由与曲折,以及对后半生的隐忧,自然也就成了老人家难言的心病。
每年,我们都能如期地收到娭毑从长沙寄来的邮件,那是由她自己亲手做的绣花鞋及“虎头帽”。穿戴着带有她老人家体温的鞋帽,使我们倍感亲切温馨。在父母再三去信的恳求下,1958年秋她才迁居贵阳。她曾读过几年私塾,识文断句,极为通情达理而善解人意。平生笃信“修桥补路积阴功”,并将从长沙带来的《山海经》《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和《增广贤文》等传统古书来教育我们要与人为善而勤俭持家。那时,街道的路况普遍不好,下雨时小巷泞泥且难于下脚,她总是率先带头铲泥,以此来影响和带动他人;院子里的阴沟时常被堵,她不顾年事已高,带着我们趴在地下,用手去掏,因此,邻里们对她的口碑极好。
上世纪60年代初,大家的生活普遍都很困难,时常有郊区的农民挑发火柴进城来卖,间或到家中歇一下脚而要口水喝,她从不拒绝。一次,卖柴的农民到家避雨,当时家中并不缺柴,她仍坚持买下,并这样解释道:“乡里人不容易,来回几十里,柴被淋湿了,冇得人买,又要挑回去,咯几多遭孽哟”(方言:咯:这;冇:音冒,没有之意;哒:了)。生前,父亲曾打算买一副上好的棺木给她,她却执意不要地说:“墨黑的,既花钱又占地方,细伢子们见哒会害怕。”
贵阳刚刚实行火葬,她就约了几个老乡前往参观,回来后连声称道:“咯几多省事,既干净又索利,哪里不好?骨灰还可以带回老家”。她这种对生死的豁达与超然,在那土葬盛行时期,尤其是对一个老年人来说,一般是很难做到的。直到1971年冬,她病重临终前几个月,因担忧母亲孤独,这才向我们兄妹坦言,并根据依稀的记忆,提供线索劝母亲写信去长沙寻亲。由此,我们才恍然大悟,从内心中愈发尊重她老人家……
受娭毑善良、豁达、开通的影响,母亲的自尊心极强,从不轻易开口求人。特别是对我那三个早年丧父的叔伯兄妹,视同己出,从未在父亲面前有过半句怨言。母亲对儿女从不娇惯,更不偏坦。家中有点好吃的,她总是先尽娭毑,并宽慰地对我们说:“乌鸦反哺,羊羔跪乳,养育之恩大于天。敬老尊贤,细伢子有呷在后。” 她教育我们:“对人处事要平和,不要好的时候一磨子厚,不好时犹如一张纸薄。要尽可能多地帮娭毑做家务事”。她的口头禅是“‘呷得不为强,做不得莫霸蛮。’但是,父母要带着细伢子做力所能及的事,否则,‘扫把倒了也不扶’咯会害哒他一辈子”。
女孩子小时候爱拌嘴、扯皮。母亲这样开导我的大妹:“‘三千与你好,八百与他交’,这是自然而正常不过的。”她时常用湖南花鼓戏中的《小姑贤》来作为教育女儿的典范:“在家孝敬父母,不搬弄是非,不与嫂子为敌,反到劝自己的翁妈要善待儿媳,使得全家合睦。”
我们兄妹分别成家时,她反复叮嘱:“夫妻之间口角,有时是难免的。‘相骂无好言’,只要不是原则问题,不要‘捏哒咯一寸,就不放那一分’。多想对方的好处,自然就心平气顺了。做女人的第一美德就是贤惠,莫为一点小事就跑回娘家诉苦、搬兵。虽然能解一时之气,但,却会给双方造成伤害而互生怨恨”。同时,又对我们兄弟说:“男子汉要大肚,做丈夫的首先要有责任心。尤其是不要一听到自己的姊妹受了点委曲,不问青红皂白就站在自家人一边,上门去兴师问罪。这样会轻易拆散一个家庭”。
我结婚时,母亲还特别告诫:“古话说‘堂前教子,枕边教妻’。那是封建社会歧视妇女,只有被丈夫教育的义务。新社会提倡男女平等,‘枕边互教’相互沟通,难道不行?‘有缘修得同船渡’,夫妻一场,有两个字最忌讳讲,只要撕破哒脸,‘离婚’二字就会敞口而出。双方就不再珍惜对方。心痛子女,猫狗都会。但是,‘娇儿不孝,娇狗上灶’,切记不能对子女惯势而护短。‘家中无病人,牢里冇犯人’,就是最大的清吉平安。”
1996年初,我妻子因患绝症住院,两个妹妹主动去照护,情如手足,就连同病房的家属都感动地说:“这样的姑嫂关系太少了”。我在医院发票已开具的情况下,将错算多收的1300余元医疗费追回,面对当时我急需用钱,在“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的决择中,母亲一言九鼎地说:“让她干干净净地走,不欠任何人的债务”。并毅然支持我将该款主动上交给妻的单位。妻子单位的领导说:“这是一笔良心钱,只有老杜一个人知道”。
为了不影响我在盘县参加省直扶贫队的工作,母亲坚持把儿媳接回自己的住处,并请有保姆由她亲自照看兼护理。妻子去世时,我的女儿还不满13岁,母亲说:“‘有娘赖娘抱,无娘自己行。’”旨在对孩子要树立和培养其自尊、自立的能力。并对全家人再三强调“不能随便对静妹子流露出因其丧母后的怜悯,更不要对她说‘可怜’。这样会加重她内心的自卑而一直生活在阴影里,过份地依赖别人。”
父母用平时省吃俭用的退休工资,制定出有一定差距的奖学金,按考上不同等级的高校来鼓励孙儿们努力读书,但却从不施加任何压力,采取“无为而治”的办法。外甥女就读“四川大学”,尚未毕业就以全校第二名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基于这种教诲,至今,女儿、侄甥及侄女们均能自理、自律,无乖张与骄娇二气而心态阳光。在完成各自的学业后,都顺利地找到了理想的工作。
2004年(农历十一月初一)和2007年(农历五月十七)父母亲先后病故。母亲几近耄耋,父亲则八十有四,好在儿孙孝顺,全家人对他们的关爱、呵护有加,已是善终。以致,孔家比我还小几岁的小舅舅(母亲的叔伯弟)、柳家的舅舅、舅妈和表弟,刘伯伯的女儿与外孙女,均分别代表长沙亲友,专程于前年春节、去年6月中旬及今年7月上旬,特地来贵阳给我娭毑及父母上坟挂青。
此前,二老对后事处理的一致意见是“厚养薄葬,不留骨灰”。父亲说得更绝“不按照我的意愿办,就不是我的儿女!”意在其丧葬规格不能超过娭毑。终因新丧葬法出台后,在我们多次劝说下,他俩才接受了按树葬的处理办法。
受父母亲对娭毑的感恩之情,以及父亲和刘伯伯保持至今而深情厚义的影响,无形的榜样深深地熏陶和感染着我们。都能遵纪守法地本份做人,严格遵循父母的教诲,即或是对家庭之间的矛盾,首先总是先批评自家人,以平息对方的怨气,各自的家庭更没有一个是因感情纠葛而破裂的。这不能不说与父母谆谆善诱的言传身教有关。
父母为我们留下了一笔不能用金钱衡量的精神遗产,这不仅仅是对生命诠释的深刻启示、还有身体力行的感召,更是一种无尽的灵魂升华。可以说,我们全家对娭毑的感情,我们家与刘伯伯一家异姓异地两代人之间的交往,已远远超过了“血浓于水”的血缘关系。它彰显了中华民族传统道德中倡导的孝道和重情讲义。因为,家庭是社会稳定的基本元素,唯此,才能营造并构建出整体的和谐与温馨。“湘音湘情难释怀,耳提面命几徘徊。未忘父母养育恩,亲人数度入梦来”。如今,“子欲孝而亲不待”,这种不尽地心灵伤痛,实在是难于言表……
发布时间:2023-06-22 1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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