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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贤珍/作
有人把林徽因和阮玲玉、陆小曼、周旋并列为民国四大红颜女子,也有人拼命在挖掘她和金岳霖、徐志摩的情感纠葛,就连白落梅写她的传记《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也把重点放在阐释演绎情感方面的经历和故事。这样就给人一个片面的印象,以为她是在情感世界里缤纷,在颜值圈子里招摇,在感情漩涡中跳荡的一枚枫叶。
四卷本的《林徽因全集》给我们展示了一个全面的林徽因,正如书的封底文字所说,“读最全的林徽因文集,了解最全面的林徽因”。四卷中有两卷是她的关于建筑学方面的文章,一卷是小说散文,一卷是诗歌、译作和书信。看了这些,就不难知道她其实首先是一个建筑学家,一位卓越的女学者,一个和中华人民共和国重要建筑息息相关的人;其次是一个才华横溢,充满激情的诗人、文学家;一位重友谊、重友情的闺蜜、朋友。她经历了近代史上的多次重大变革,有过天真活泼,有过安逸浪漫,有过颠沛流离,有过疾病缠身、卧床数月,甚至多次面对死亡的考验。而我却读出了她作为一个年轻的妈妈,平凡的母亲的形象。
在书信集中有一份她写给女儿梁再冰的信,其时梁再冰和弟弟梁从诫在北戴河大姑的家,林徽因和丈夫梁思成一行到山西考察古建筑,而就在这时发生了“七·七事变”。邮路不通,消息阻隔,可想当时她的焦急与担忧。但是即便如此,字里行间仍然有一种母爱的馨香优雅:
“宝宝,妈妈不知道要怎样告诉你许多的事,现在我分开来一件一件的讲给你听。”
你读着就会感觉到细腻温柔,轻柔和缓。这是对一个五岁,一个八岁孩子的妈妈语言。然后分成十条,一点一点把这次外出去山西考察的路途经过做了介绍,又叮嘱在大姑家要听话,“游水如果能学会了,这趟海边的避暑就更有意思了”。接着对当前发生的战事说了原因,鼓励不要害怕,要坚强。“我觉得现在我们做中国人应该要顶勇敢,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要顶有决心才好。”有鼓励,有叮嘱,有引导。更为让我动容的是,她用自己建筑家的一支笔,精心的绘制了一幅路线图,详细的标注出所经过的地名,行走过程中坐火车、乘汽车、骑骡子、步行爬坡的地段,让人一目了然而又喜不自胜。可以想见孩子们见到这幅地图时候的欣喜,一定会把小脑袋攒聚在一块儿,抢着看。更有趣的是在雁门关这处写着“让二哥哥给你们讲杨六郎的故事”更是激发了孩子们的好奇和热望。读这幅图,我的脑海幻化出一首古诗的场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她一笔一笔认真绘制这幅图时的情景,不就是一个慈母在表达对儿女们的爱吗?每一个文字,每一段线条里都浸润着母亲殷殷的爱。
林徽因很享受这种看似平凡普通却充满浓郁家庭气息的生活,她在1936年给费慰梅夫妇的信中写道“看来命运对于作为个人的菲丽丝(注:林徽因的英文名)不是很好,但是对于同一个人,就其作为一名家庭成员而言的各个方面来说,还相当不错。”“天气好极了,每间房子都重新裱糊过,重新布置并装修过,让我给你画张图,告诉你是怎么回事”。“此刻孩子们从学校回来,他们非要看这张《床铺图》,还要认出自己的床等等,等等。”
这是她在北京西山养病时候搬到新居后的情形,她又用她的巧手妙笔画了一幅图——《床铺图》,用这种闲适优雅而又带着一点童趣顽皮的心情绘画,朋友读了,可亲;孩子看了,有趣。她不厌不烦孩子们的嬉闹,反而在用惬意的眼光享受,在享受中欣慰,在欣慰中舒展。
她和一般的母亲们一样,呵护关爱着孩子和家,但是又和一般的母亲们不一样,她用诗人的情怀和文字来表达着这种爱和感受。
她有一首小诗《笑》,发表于1931年,那时,她的女儿梁再冰刚刚2岁。不论别人如何解读这首诗,我始终觉得这是写她自己孩子的: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边浑圆的旋涡。
艳丽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贝齿的闪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风的轻歌。
笑的是她惺松的鬈发,
散乱的挨着她的耳朵。
轻软如同花影,
痒痒的甜蜜
涌进了你的心窝。
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
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这是一个母亲在用满含爱意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孩子时的一种情感流露。“她的眼睛”、“她的口唇”、她的酒窝、她的像贝壳一样光洁的乳牙,还有她惺忪的卷发,这不是一个散发着奶香的孩儿的可爱模样吗?她是天使,她是安琪儿。诗中洋溢着一个刚刚做了母亲的林徽因内心满满的喜悦、激动和爱恋。这是每一个母亲都会感受到的,但却只有她能把这种感受写出来。
还有一首家喻户晓的《你是人间四月天》:
你是人间四月天
—— 一句爱的赞颂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音点亮了四面风;
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
星子在无意中闪;
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
鲜妍百花的冠冕你戴着;
你是天真,庄严;
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
新鲜初放芽的绿;
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你梦中期待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
是燕在梁间呢喃,
——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这首诗的副标题“一句关于爱的赞颂”也让人们对它有不同的理解。但是我更倾向于把这个“爱”字理解为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是一种母爱。这首诗发表于1934年,这时儿子梁从诫刚刚2岁。在诗中她用富于生命气息的春天的各种意象来表达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热爱和希望,流露出一个母亲心中洋溢着的喜悦幸福。这个新生命像雪化后那片鹅黄、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更像水光浮动你梦期待的白莲,那么光洁可爱,像燕在梁间呢喃一样呀呀学语,那是爱,是暖,是希望。种种春天的意象簇拥成喷薄而出,难以遏制的情感激流。
林徽因生活的江浙一带有句农谚,也是说四月天的:“作天难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行人望晴农望雨,采桑娘子望阴天。”四月天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求,真是众口难调。但是一个新生命的降生会让所有的人满意。父亲母亲,祖父祖母自不待说,就是族中本家,亲朋好友,邻里乡党,也会为你家添丁进口而送上一份祝福,更何况是一个男孩。那种漾溢满怀的喜悦,真是不能自已,也难于言表。但是才女林徽因却把它表达成了经典。在她去世后,金岳霖把它嵌在挽联当中:一生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
像夜莺一样歌唱着母爱的林徽因,有时候也会像母鸡一样张开翅膀,像雄狮一样怒目相对。
她在给费慰梅的一份信中讲述了在昆明的一次遭遇,让我们对林徽因的母亲形象肃然起敬。
“在日机对长沙的第一次空袭中,我们的住房就几乎被直接击中。……听到地狱般的断裂声和头两响稍远一点的爆炸,我们便往楼下奔,我们的房子谁即便四分五裂。全然出于本能,我们个抓起一个孩子就往楼下跑,可还没来得及下楼,离的最近的炸弹就炸了。它把我抛到空中,手里还抱着小弟,再把我摔倒地上,却没有受伤。”
“当我们往联合大学的防空壕跑的时候,又一架轰炸机开始俯冲。我们停了下来,心想这一回是多不掉了,我们宁愿靠拢一点,省的留下几个活着去承受那悲剧。这颗炸弹没有炸,落在我们正在跑去的街道那头。”
读着这份信,心头涌起的是悲壮中的圣神,崇高,和伟大,是对于一个母亲的由衷敬畏。危险来临,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孩子而不是自己,这就是无私的母爱。虽说是本能,但是有的人却是自己逃生,汶川地震时不就有活生生的例子吗。其实所谓本能,不仅仅是与生俱来的自我保护,更是一种在日常生活中渐渐浸润、濡染、铭刻到内心深处,深入到骨子里面的一种情怀和意识,它在一刹那间能够倏然而现,其实来源于日积月累。“抛到空中,手里还抱着小弟”,这种用生命呵护的伟大和坚韧也只有母亲才能做到。当面对落下的炸弹,明白逃跑是枉然的时候,她像极了喷薄鬣毛的雄狮和张开翅膀的母鸡。一个优雅娴静的弱女子,一个高雅而清秀的女诗人,此时却一脸的悲愤,一腔的愤怒,在冷峻的面对死神。没有慌乱,没有哀哭。她紧紧的搂着孩子们。一家人的团聚即使在死亡面前也是这样的清晰。定格了的这尊雕像般的记忆,像极了战场上的英雄。除了敬畏,还有什么可以言说?
曾经我也疑惑,是不是她的诗人、建筑家的身份太过耀眼,遮蔽了她平凡的母亲身份,所以没有一个人来讲述她作为母亲的故事。读了这份信后我豁然开朗,正是她把母亲的身份塑造得这么纯正,这么坚实,才使得她其他身份的光彩附着的那么靓丽,那么灿烂。
我见过她的一幅照片,使我又认识了她母亲形象的另一个侧面。她躺在病床上,两个孩子坐在床两边。由于劳累、气候、加上战时物资缺乏而导致营养不良,她的肺病复发。但是地处偏远的云南小镇,交通不便,缺医少药,她只能靠精神和意志与病魔抗衡。命若游丝,随时断裂,地狱死神,近在咫尺,听天由命就是最好的注释。作为一个母亲,看着一对可爱的儿女,念着自己未尽的责任,就这么撒手人寰,怎能甘心!但是无情的病魔又在吞噬着自己,一个那么坚强、刚毅、勇敢的母亲,此时却满眼的无助无奈,满心的酸楚凄然。那种锥心之痛,让人潸然泪下。就这样一躺就是4年,她顽强的用惊人的毅力支撑着孱弱的病体,熬过了黑暗,和死神又一次擦肩而过。是对自己专业的不舍,是对自己家庭的留恋,还是未完的母爱的责任感,让她再一次奇迹般的逃过死神的魔掌?
天意使然,命运使然,还是爱使然?
在能见到的林徽因的照片中,大多有孩子们的身影。有和同事们的合影,有家庭姑嫂姊妹们的,有休息游玩的,有一块做家务的,可以看出,只要有时间她是和孩子们在一起的。
有多少明星名人一旦忙碌于工作,忙碌于应酬的时候,便忘记了自己的母亲身份和职责,忽视了对孩子的陪伴和关爱。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以牺牲孩子的快乐来烘托自己的光艳,甚至为了自己,置孩子的需求和成长于不顾,就这一点上,林徽因是了不起的。
孩子们长大后,她也是尊重孩子们自己对未来的选择,梁再冰参军南下,尽管她那时非常需要有人照顾,但还是让她去了;梁从诫想考建筑系,她觉得孩子缺少这方面的天赋,更没有因为梁思成的关系而走后门,而是让他转学其他专业。
她是美女,她很忙。忙着写诗,忙着测量,忙着雕刻,但是再忙,也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母亲,没有忘记对孩子的关爱。
作者简介
贾贤珍,尚义一中语文教师
发布时间:2023-06-07 2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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