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着春阳,走进了王家大院。
王是一个姓,姓是半个国;家是一个院,院是半座城。
只看了它一眼,我就被震撼了,知道了什么叫豪门巨宅!濡染了灵石的灵、灵石的妙、灵石的秀、灵石的美与灵石的韵,起伏于凤鸣塬之巅,亭台楼阁密密匝匝。那徐徐贯顶的天风,冉冉升腾的地气,犹如喜鹊送来的警世梵音,这九沟八堡十八巷的琅寰福地,不似江南胜似江南
我像是坐井观天的山野村夫,走进了官宦人家的大宅院,满目惊奇,处处新鲜,不知是该迈左脚,还是应迈右脚?
大红灯笼,挂在高高的门楼上,竭力炫耀着过往的热闹和繁华,只是风吹日晒,有些褪色泛白。门前那两个傲然的石狮,忠实地履行着职责,守护着当年王氏家族的显赫地位。
游人并不多,也许大家都去游山玩水了。没有了喧嚣,大院似乎很安静,在暖暖的阳光里,像是刚刚睡着了。春日人往往容易犯困,大院或许也概莫例外,经历了岁月的负重,也该喘口气歇歇了,让那份红火稍事淡下来。
向往这座大院已经许久,说不清为什么?走近的那一瞬间,我甚至害怕突然的造访,打扰了它难得的安宁。
推开厚重的大门,依稀间,一驾木质的马车,吱吱忸忸地从大院深处驶来。赶马车的小伙子,不正是王家的始祖卖豆腐的王实吗?卖豆腐嘞,卖豆腐嘞吆喝声,马蹄声,由远及近,是那么朴实亲切,是那样童叟无欺,唤醒了尚在梦呓中的大街小巷,豆腐的醇香在晨风中弥漫开来
古人训:积善人家,必有余庆。早年间的那个豆腐发家的故事,我是听祖辈们讲过的。王家从太原迁来,从小本生意起,慢慢弃农经商铜板变成了银票,豆腐担变成了票号,窑洞变成了城堡,王家兴旺得如日中天。嘉庆年间,王家大院,在灵石静升村终成。层层叠叠的院落,让世世代代的王家人为其耗尽了终生。我喜欢这样的故事,诚信经营,勤俭致富,天道酬勤,即使住在这大宅子里,晚上睡觉也是踏实的。至少,王家的钱来得干净,是他们走南闯北,一分一厘积攒起来的。
在跨进高高的门槛一刹那,我分明看见了王谦受、王谦和兄弟俩领着驼队从内蒙古回来了,他们的脸上都挂着笑容,笑得自信,笑得智慧,笑得洒脱。他们的生意经就是在各地穿梭中走出来的,他们的创业史就是在叮叮当当的驼铃声中完成的,王家大院就是在他们的谈笑风生中刻在了大地上。就是这哥俩,倾毕生心血,融大智大慧,雕琢了一座典意丰厚的大观园:红门堡居中为龙,高家崖居东为凤,西堡子居西为虎,东南堡为龟,下南堡为麟。他们将才情尽情地挥洒,尽情地书写,把想象浓缩在了层楼叠院中,愿景挤压在了灰砖青瓦中。那飞扬高挑的屋檐,放飞的是晋商的志气、抱负和雄心!这气度,这胸怀,岂是自一山川就可了之?
站在王家大院北门的城楼上,任凭风儿吹过,放眼望去,只有一种被震撼的感觉。那所谓的卧龙道,街是龙身,巷是龙爪,河漂石是龙鳞,老槐树是龙尾,井是龙眼。两眼水井中的水,一苦一甜,这似乎也应着人生哲理:苦中有甜或甜从苦中来。而那一条蟠龙里,却暗藏着王中套王的格局。一个大大的王字永远烙印在晋中大地!是有意?还是无意?王,这是家族的姓氏,这是家族的气度,这是家族的名片,这更是家族生生不息的血脉!
沉浸在王家的故事里,呼吸着豆腐的味道,眺望那些年代久远的亭台楼阁,抚摸那些精雕细刻的门窗家俱,还有那些饱经岁月风霜的字画,回想着当年的生活情景,虽然时空久远,但仍是这样的熟悉,仿佛这个大宅子里,这一家子的人,都还在,他们刚刚,还在这里走动、说笑、谈论呢;你也许还可以看得见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或者,有一个淡施脂粉的小妇人,正花窗下招呼着孩儿们玩耍、嬉戏,她的脸上,是亲和善意的微笑;而一位老奶奶,则颤巍巍地拄杖而立,眼望着一辈辈儿孙繁衍成长,沧桑里,满溢着甜蜜
王家归来不看院。诚哉斯言!并非浪得虚名!
也许王家大院,不似江南园林轻巧灵秀,绿意盎然,建筑色彩单调了些,于是王家人就用心雕,用情描,以自然山水为画、以珍禽异兽为画,以历史掌故为画,以传说风物为画,让呆板的木头石头砖头热闹起来、灵动起来。且不说雕琢的手法,当看表现的内容已然令人眼花缭乱了:岁寒三友、四季花卉、琴棋书画、莲生贵子、二十四孝、吴牛喘月、麒麟送子、飞马流云、一路连科、佛家八宝真可谓尺木皆画,片瓦有致,寸石生情。如一幅幅渐次展开的画卷,如一曲曲情韵绵长的民谣,一声声温和亲切的叮咛,靓丽在你的眼目,轻响在你的耳畔,烙印在你的记忆;而你,则会于那些有关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家和万事兴的完美和谐的氛围中品出些许责任的分量难道这只是为了印证自身的富有?炫耀家族的智慧?标榜王氏的杰出吗?
走在这精致华美的大观园里,不知怎么,倒使我揣度起早在多少年前,生活在这方天地里的人们,特别是稚气未褪的孩童的生活。孩童必须是要读书的,尤其是这样的大户人家。也不知道他们读着那些之乎者也时,快乐与否?是不是挨过先生们的戒尺了?也许,他们也有快乐的时候,如兄弟姐妹一般,唱着歌,或吟着诗,或诵着文,一起玩耍,过家家,捉迷藏,天黑了,然后,道个别,各回各家在这九曲连环的宅院,我有迷路的感觉,生怕找不到出口了!这里最宜的肯定是捉迷藏,一旦隐匿,要想寻着,必定是很费功夫的。孩子们一定玩过捉迷藏!我是愿意这样的,愿意所有的孩子们,自由自在地成长着。
当我踏上通往绣楼的石阶时,心底是有些痛楚的,这十三个台阶,原来是有说法的:十三盘头十四嫁!那个时候的女儿,小小年纪就要为她们说媒提亲、打理嫁妆。如今十三岁的女孩们,正是天真活泼烂漫无邪的时候,哪里会烦恼着要嫁出去呢?我触摸着空中飘曳的一盏盏红灯笼,它们犹如一个个深闺小姐的长叹,在向人们婉转轻诉着什么。
庭院深深深几许?站在小姐绣楼上,疑惑地想:三年不下楼,这些小姐会长得多胖?这个滑稽的问题后面,有深深的同情。三年都呆在一个只有两间屋子的楼上,她们做什么?想什么?若是我,就奔逃下楼去,有多远跑多远,尽管梯柱上的十二生肖们正在轮流监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苦心去经营的东西,其实也只是瞬间偶得的喜悦。同任何名门望族一样,有鹏飞凤起的兴旺腾达,也有后辈人的退化矮化异化。高墙大院,封闭了梦想,却阻挡不住奢豪之欲。王家后人,苟且着,狭隘着,自我满足着,无暇谈论天下情怀。光绪十七年,王家的继承人王梦鹏染上毒瘾,于是,王家大院便呻吟在鸦片的云遮雾绕之中了!坐吃山空,这座宅子,最终以964两白银的价格转让他人,而当年王氏宗祠里的一座戏楼,就花费银两3200两。大院在高潮中戛然而止,留给世人几多浩叹?恢弘一时的王家大院,从此换了主人。曾经的辉煌,名噪一时,富甲一方的一个神话式的家园,一段文明破散了,流亡成为一个历史的注脚。不知道王家先辈们上天有灵,会不会因而气绝眩晕过去
风云流散,数声叹息。我感受到一种压力,一种强烈的孤独感,一种无法超越的宿命性悲剧感我把手轻轻放在那些纤细繁密的各种雕刻上,渴望读懂当年造屋人的良苦用心。
繁华不在,初衷与设想,统统交付给这土地载体之上的院落。他们的用心,终究有人懂得的,未必是王家的子孙,也未必是我,未必是你,而是更多的有灵性的来访者。因为穷,我们义无反顾地走西口,有了辉煌的大院;因为富,我们厮守于这片黄土地上,却重新走向贫穷王家大院,何尝不是一种警示,一种教训。坐在大院里,我们除了喝着老陈醋,酸溜溜地回想着那些曾经阔过的日子外,是不是还应该做些什么呢?
发布时间:2021-12-27 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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