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穿了一件存在部里的旧湖绘棉袍子。照例,小办事员和录事见了科长,得深深一鞠躬拜年。但我是新出学校的青年,这个恭维劲儿做不出来。好正是旧历年,行旧礼吧。因之两手捧了帽子和围脖,乱拱了几个揖。口里连称:科长,新禧新禧!陶科长两手捧下眼镜,向我点个头,又去看刘备三顾茅庐了。这屋子里除了科长,并无第二个人。那边小屋子是我们自己的园地了。同事们都比我早来了。两个录事,已在誊写公事。另一个录事和一个小办事员,在屋角里的小桌子上下象棋,我一进门,这两位同事,透着气味相投,一齐站了起来,拱手道着新禧。我挂起围脖和帽子,问另一位办事员李君:有什么公事办吗?李君道:没有什么公事,司长有一个星期没交下重要公事了。写的这两件公事,是阴历年前留下来的。他口里说着,眼睛正是对了象棋出神。对方来了一个当头炮,挂角马,他正在想法解除这个难关。我也就不问他的话了,跟着坐下看棋。隔壁屋子里一阵乱,几位科员来了,全都向陶科长一鞠躬。尤其是一位二等科员范君,态度恭敬。马褂套着长袍,两手垂直袖子,站在陶科长面前,笑道:正月初一,我到陶科长公馆去拜过年的。陶科长道:失迎失迎,孩子们闹着去逛厂甸。范科员道:回头我又到沈司长家里去了。沈司长太客气,留着我在他身后看牌,又是茶叶蛋,又是猪油年糕,只管拿点心待客,我还替他出主意,和了个断么平带不求人,不声不响的和个三番。陶科长笑了一笑,似乎记起一件事,走出屋子去了,立刻这屋子里热闹起来。一位科员佟君,首先放肆着。在报架上将当天的报放在公事桌上,笑问道:老范啦,八小姐那里去过没有?喂!今天晚上好戏有《打樱桃》,又有前本《海会寺》,包个厢,到小房子里去约了八小姐来听戏吧?大家也好见个面儿。范君也拿一份报回到公事桌上去看着,笑道:谈八小姐呢,去年几乎过不了年。还是老马好,办自由恋爱,比我们这在胡同里胡闹的人经济得多,他还是一到部就写信。在他的对面桌上,有一位二等科员马君,拿一叠公用信笺放在桌上,抽起一张信笔瞎写。其实他不是写爱情信,是作篇剧评,要投到一家小报去登起来,题目是《新春三日观剧记》。正在谈论着,一位胡君进来了,在屋里的人都向他道着新禧。他是次长面前的红人,虽未能取陶科长而代之,但在本科,也可算位副科长了。他一面脱着皮大衣,一面问道:科长没来吗?外面两位不理我的茶房,这时一齐跟着进来,一个接着獭皮帽子和大衣,一个又打着手巾把送将上来。佟君道:科长早来了,刚出去。胡君在衣袋里取出一支雪茄,咬了头子,衔在口里,那打手巾把子的茶房,便擦了一支火柴,来替他点着烟。他喷了一口烟,两指头夹了一支雪茄,高高举起来笑道:我告诉诸位一件极有趣的事。我打了这多年的扑克,从来没有拿过同花顺,这次新年,可让我碰着了。花是黑桃子,点数是八、九、十、十一、十二,达到最高纪录,只差两张牌而已。在屋子里的科员,全部轰然一声。胡先生站在屋子中间精神抖擞,笑道:这还不算,最有趣的,同场的人有一个人换到了红桃子同花和爱斯富而好,这两位仁兄拚命的累斯,一直加到一百多元,还是我告诉他们,不必再拚命,翻开牌来,我是要贺钱的。连赢带收和贺,一牌捞了个小二百元。说着,口里衔了雪茄,两手连拍一阵。当时陶科长进来了,那些科员不便作声。只有这位胡科员来头大,并不介意,依然在屋子中间说笑着。陶科长笑道:胡兄如此高兴,必有得意之作。胡君连笑带比,又叙了一番。我们这屋子里,显然又是一个阶级,那边尽管笑声沸天,我们这边,决不敢应他们一个字的腔。约十分钟,那位向科长作九十度鞠躬的范君走过我们这边来,我们也向他恭贺新禧。有的点头,有的拱手。因为他的阶级究竟还支配不了我们的饭碗,所以并没有人向他作九十度的鞠躬。然而他也无求于我们,只是微笑着点了两点下巴。我们有点瞧他不起,借着在桌子抽屉里找稿件,没有和他打招呼,他走过我面前时,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但我没有和他贺新禧的义务,他也就过那边去了。这时,那边屋子,又来了几位科员,我们这边,也增加了两名办事员。这两名办事员,一位是司长的小舅子,年纪十八岁,一个月也不到部一次,今天大概是为了春节假后的第一天,也来画个到。另一名是次长的堂叔,已经有六十多岁了,他来是常来的,来了照例不做事,科长向来也没有交过一件公事他办。他以为,侄身居次长,只给他一个起码官做,十分牢骚,常把他一口的家乡土话低声骂人。今天大概年酒喝得太多了,面变紫红,白色胡须桩子,由红皮肤里冒出来,又露出一口长牙,真不大雅观。这两边屋子里,大小官员二十余人,各部坐着一个位子,或者用公用信笺写信,或者看报,或者口里衔了烟卷,眼睛望了天花板出神。比较坐得近一些的人,就喝着部里预备下的香片茶,轻轻的谈着麻雀经,其间有两个比较高明的,却是拿了报上的材料,议论国内时局。我们这边两位录事,将交下的公事写完了,到隔壁屋子里去呈给科长。今天也算打破了纪录,学着隔壁屋子里的科员,无事可做,我们也来谈谈天,忽然外面有人喊着总长到,总长到!立刻我们两间屋子里的空气,都紧张起来,这就是在北京做大官一点儿滋味。到了衙门里,便有茶房到各司科去吆喝着。那科长听了这话,立刻把老花眼镜取下,将衣架上马褂摘来穿起。外面屋子的茶房打了一个热手巾把进来,捧给陶科长擦脸。他接过手巾,随便在脸上摸了两摸,打开抽屉,取出几件公事,两手捧着走了。这次科长离开,我们这两间屋子里谈话的声音,不是上次那样高,但胡科长还是神气十足,谈那打扑克的事。约摸有半小时,陶科长回来了,向大家点头道:头儿走了,说是这两天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下午可以不来,下星期照常。大家听说,轰然一声,表示欢喜,科长在身上掏出钥匙,把抽屉锁了,茶房已知道他要走,立刻取了皮大衣来给他加上。几位出色的科员,也不必彼此招呼,都去穿大衣。科长走了,范君首先高声叫起来道:喂!下午来八圈吧?佟君道:不,今儿好戏,小梅和小楼合演《霸王别姬》,马上叫人去定两个座儿。马君道:老佟,你猜猜小余为什么不和杨梅合作?大家谈笑着戏的消息,一窝蜂的走了。我们这屋子里的人,也回走了。只有我和一个李录事,因一盘象棋没下完,还在屋子里。那个姓王的茶房回过头来,向里张望一下谈笑着道:该走了。另一个姓巴的茶房在外面屋里,整理零碎东西,答道:忙什么?这屋子里暖和,多坐一会儿,家里可以省几斤煤球。王茶房道:可没了好香片。坐久了暖屋子,怪渴的。我听了这话,推开象棋盘,便站起来,瞪了王茶房道:你奚落我做什么?我们多坐一会也不碍你什么事。王茶房道:怎么不碍我们的事?你不走,我们不能锁门,丢了东西,谁负责任?我喝道:你说话,少放肆。难道我们当小办事员的人,会偷部里的东西吗?巴茶房道:你不打听打听,商务司第三科,前天丢了一件皮大衣。一个姓杨的录事,有很大的嫌疑。他正收拾科长桌上的东西,仰着脸对了我们。李录事跳上前,就向他脑后打了一个耳光,骂道:混蛋。你指着和尚骂秃驴。巴茶房掉转身来,就要回手,我立刻把李录事拉走。巴茶房追过来时,我们已到院子里走廊上了,他只好在屋门口大骂。我陪李录事到了衙门口,埋怨他道:你不该打那东西,他是陶科长的红人,明天和你告上一状,你受不了。李录事红着脸道:二十块钱的事情哪里就找不到?我不干了。张先生,只是怕连累着你。我笑道:不要紧,我也看这二十块钱的位置,等于讨饭。不然,我也不会在部里满不在乎。果然那小子到科长面前挑拨是非的话,我就到广东去。那里空气新鲜,我还年轻,有机会还去读两年书呢。我们分手回家,但我心里,始终是替李录事为难的。他一家五口,就靠这二十元的薪水,果然丢了饭碗,那怎么是好呢?我想着明早到部,却是一个难关。不想当这晚我在灯下一人吃饭的时候,李录事一头高兴跑进来,向我拱手道:恭喜恭喜!我起身相迎,倒有些愕然,以为他是把话倒过来说。我让他坐下,拿起炉子边放的一把紫泥壶。斟了一杯热茶,放在桌子上,笑道:请喝一点,冲冲寒气。在这腐败的政府下,好是做社会上一个寄生虫。不好却少不了做一个二十世纪的亡国奴。中山先生在广东组织革命政府,前途是大有希望的。我们一块儿到广东去吧。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哪怕是当一个叫化子呢,总比在这里看茶房的眼色强多了。李录事笑道:我不开玩笑,我真有办法了,你也有办法了。我且坐着,扶起筷子来。他按住我的手道:我们一块吃羊肉涮锅子去,我请你。我道:你中了慈善奖券?要不,怎么半下午工夫,你就有了办法了呢?李录事笑道:说起来话长。这事太痛快了。在这里说出来,怪可惜的。咱们到羊肉馆子里,一吃一喝,炉子边热烘烘的,谈起来一高兴,还可以多喝两盅。走走,别错过机会。我听他说得这样有分寸,果然就收拾了碗,和他一路到羊肉馆子里去。在馆子里找了一个僻静一点的雅座,要了酒菜,我是等不及他开口,又追着问了。李君因为我不会喝酒,自斟了一杯白干,一仰脖子喝了。然后手按了酒杯,隔着羊肉锅子,向我笑道:人家都说我们总长是个癫头龟,可是他几位少爷小姐都是时髦透顶的文明人儿。他二少爷和大小姐有点儿戏迷,你是知道的。我说:这个我倒不知道。我只听说,他大少爷会兼差,现在共有三十六个差事。上由国务院,下到直隶省统税局,他都挂上一个名。二少爷爱玩汽车,一个人有三四辆车子。大小姐喜欢跑天津、上海,二小姐会跳舞,家里请了一个外国人教打钢琴。李君笑道:他们家里有的是钱,要什么有什么,他们就只喜欢一样能了事吗?我见羊肉锅子里热气腾腾,炭火熊熊的映着李君脸上通红,知道他心里十分高兴,便不拦阻他的话锋,由他说了下去。他夹了一块红白相衬的肥瘦羊肉,送到暖锅子涮着,眼望了我笑道:到今日,才知道爱玩也有爱玩儿的好处。我一把胡琴,足拉了二十年,在北京,拉胡琴的人遍地全是,我不敢说好。不过什么人的腔调,我都能学两句。去年年底,吴次长家里堂会,我去拉过一出《女起解》。巧啦,赖二位小姐就在场听着。她听人说那个拉胡琴的,就是农商部的录事,就记下了。今天我由部里出来,程秘书在马车上看到我,就把我带到赖公馆去,这位小姐,原是不便和我小录事请教,拉了二少爷一路,把我叫到内客室闲话。二少爷做一个考官的样子,先口试我了一阵,然后拿出胡琴来,让我拉了两出戏。二小姐原是坐在一边监场的,听久了胡琴,她就嗓子痒痒,我又给她拉了两出戏。她有几处使腔不对,我就说二小姐这样唱得很好。另外有一个唱法,是这样唱的,于是我就唱给她听。她兄妹都高兴极了,留着我混了两三个钟头。后来二少爷拿出一张字纸给我看,是总长下的条子,上面说:李行时着派在秘书上办事。条子是总长的亲笔,我认得的,而且二少爷当我的面,把条子交给程秘书了。我呀了一声,笑道:恭喜恭喜,李秘书。他笑道:还有啦,二小姐让我一捧场,高兴极了,进上房去拿出皮包,顺手一掏,就摸出了五张十元钞票,说是给我当车钱。天爷!我长了三十岁,没听说坐车要这么些个钱。我笑道:朋友,莫怪我说你眼孔小。赖二小姐有次到上海去吃一个同学的喜酒,却挂了一辆北宁津浦沪宁三路联运专车。把那趟车钱给你,够吃一辈子的了。李君笑道:虽然那么说,可是在我这一方面,总是一件新鲜事儿。年过穷了,我这几天正愁着过不过去,这一下子够他们乐几天的了。他说时,透着高兴,右手在锅子里夹起羊肉向嘴里送,左手端起杯子,只等嘴里腾出地位来。我笑道:不必喝酒了,吃完了还不到八点钟,请我听戏去吧。他道:听戏算什么,明日准奉陪。不过今天晚上还另有一件事相烦,二爷说,他九点钟在德国饭店等我,也许要带我到一个地方去拉胡琴。我道:你去就是了,这干我什么事呢?他笑了,映着火炉子的红光,见他脸上很有点儿红晕,便道:我当然愿意朋友好,你有什么非我不可的事,尽管说。他笑道:咱们哥儿俩,没话不说。德国饭店,全是外国人来来往往的地方,让我去找人,我有点儿怯。你什么都不含糊,可不可以送我进去?我笑道:大概不是为这个,今晚上也不忙请我吃涮锅子,我没什么,陪你去。可是赖二爷见着我,他要问你为什么带个人来呢?李君道:我虽没到过外国馆子。我想,总也有个雅座,你送我到雅座门口就行了。我看他是真有点儿怯场,人家第一次派这位秘书上办事,别让他栽了。于是含笑答应,陪着他吃完了饭,慢慢的走到德国饭店,在餐馆的门口,玻璃架子的外国字招牌,电灯映着雪亮。这雪亮的灯光,更加重李君的胆怯。只管放慢步子,我便只好走前了。到了三门,经过存衣室门口,我们既无大衣,也无皮帽,本也不必在这门边走。我无意中一低头,地面上有一线光亮射来。仔细看时,却是地毯上有一点银光。相距不远,我弯腰拾起来一看,我心里却是一阵乱跳。正是一只白金钻石戒指,看那钻石,大过豌豆,决不下一千元的价值,我下意识地便向衣袋里塞着,而那只手还不肯拿出来,我又怕李君看到了,却赶快走了两步。这里是饭厅,角落里几位音乐师,正奏着钢琴,满厅几十张桌子,全都满了。我到了这中外人士汇集的地方,总要顾些体貌,不能闯到人丛里找人,只好站了一站、不想这位李秘书比我更怯,竟是又退回二门去了。我见他不在身边,把钻戒又掏出来看了一看,光莹夺目,绝是真的。但我心里立刻转了一个念头,二十来岁的青年,难道就让这一样东西,玷污了我的清白吗?我决定宣布出来。见有一个茶房经过,便道:喂!我捡着了一点东西,你们顾客里面,有人寻找失物吗?那茶房向我周身看看,见我穿件灰布老羊皮,便淡淡的问道:你捡着什么?我说:我怎么能宣布呢?若宣布出来了,全座吃饭的人,有一大半会是失主。那茶房听我的话不受听,竟自走了。我踌躇了一会,觉得所站的地方,虽与食堂隔了一座大玻璃门,究竟是来往孔道,只好又向外走。口里自言自语的道:我登报找失主吧。这笔广告费,不怕失主不承认。身后忽然有人轻轻的道:先生,你捡着一样贵重的东西吗?我看时,是一位穿西装的汉子,胁下夹了一个大皮包,我便点点头道:是的,我捡了一样东西。失主若说对了,当了公证人或者警察,我就把东西还他。说到这里,又近了二门存衣室门口,李君迎上来笑道:老张,怎样不带我进去?他说时,在袋里掏出一方新制的白手娟只管擦脸上的汗。我笑道:我的怯兄,你那西装人道:呵!李秘书,你来了,二爷正让我找你呢。李君这才放出笑容,替我介绍着这是赖公馆的二爷跟前胡爷。我这才晓得他是一个听差,竟比我们阔多了。胡听差笑道:哈哈,都是自己人。我刚才听到张先生向茶房打招呼拴着东西,我就跟了来的。张先生捡着的东西,是不是很小的玩意儿?我笑道:胡爷,对不起,我不能宣布是什么,不过,我可告诉一点消息,是很贵重的。要是不贵重,我也不必有这一番做作了。胡听差笑道:那准对,好了,好了,可轻了我一场累,请你二位等一会儿。说毕,也就走了。不一会工夫,他由里面笑嘻嘻的出来,向我两人招着手道:二爷请你二位进去说话。于是他在前引路,我们随后跟着,在食堂左角,一间小屋子里,见赖大元的二少爷二小姐,和另外一对男女在吃大菜,屋子门口,还树起了一架四折绿绸屏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赖二爷坐在大餐桌的上首,面对了屏风,我一进门,就先接近了他。他穿了一套紫呢西服,头发油刷得像乌缎子一样,只他那下阔上尖的窝窝头面孔,有点不衬。他左手拿叉,右手拿刀,正在切盘子里的牛排,却回转脸来,将刀尖指着我问了那听差道:就是他捡着东西?我看他这种样子,先有三分不顺眼,就站在屏风角不作声,胡听差道:张先生,这是我们二爷。李君站在我的身后,也轻轻的叫了一声二爷,二小姐,不知不觉的微鞠了一个躬。赖二又向我望了一望,问道:你抬着了什么?我道:二爷,对不起,我不能先说。左首坐的一个绿色西装少年,雪白的长方面孔,有些像程砚秋,挨了二小姐坐着。他点了头道:对的,二爷,我们得先说出来。赖二将叉子叉了一块牛排,塞到嘴里去咀嚼着,然后把叉子指着我道:我丢了一个白金钻石戒指,戒指里面,刻了有KLK三个英文字母,你说对不对?我道:不错,拾着一个钻石戒指。不过有没有三个英文字母,我还不知道,等我拿出来看。于是在衣袋里把戒指掏出来,在灯光下照了一照,果然有那么三个字母。赖二不等我说什么,在衣袋里掏出一只绿绸锦盒来,放在桌子上,笑道:你看看是这盒子装的。我拿起盒子来,掀开盒子盖,里面蓝绒里子有个凹的印子,把戒指放下去,恰好相合。因道:对了,赖先生,这戒指是你的,你拿去吧。你是体面人,我信得过你,不用另找人来证明了。我把盒子递在他手上,转身就要走。赖二站起身来,将刀子点了我道:你说,你要多少报酬?实对你说,我这戒指只值三千块钱,不算什么。不过,我是送这位高小姐的。说着,向在座的一位红衣女郎点头笑了一笑。接着道:寻回来了,完了我一个心愿。我很高兴,愿意谢你一下。我道:东西是赖先生的,交给赖先生就算完了,我不要报酬。赖二指着胡听差道:你把他拉着,我这就说时,放下刀叉,在衣袋里取出支票簿和自来水笔,就站在桌角边弯腰开了一张英文支票,撕下来交给胡听差道:你给他,这是一千块钱的支票。今天的日期,明天银行一开门,他就可以去拿。我道:赖先生,你不用客气。假使我要开你一干块钱,我拿这戒指去换了,不更会多得一些钱吗?赖二伸手搔了几搔头发,向我周身看看,沉吟着道:看你这样子,光景也不会好。那个穿红衣服的女郎微笑道:他不要钱,你应当明白他的用意。赖二点点头道:是了是了。将一个食指点了我道:你姓什么?干什么的?进过学校没有?我看他这样子,自觉头发缝里有点出火,便笑道:实不相瞒,我父亲是个百万财主,近几年来败光了。当年我有一个好老子没念过书。如今穷了,什么也不会干。胡听差和李君听了这话,只管向我瞪眼。赖二笑道:怪不得你不在乎,原来你也是少爷出身。二小姐大概是多喝了一点酒,脸红红的,斜靠了那个像程砚秋的男子坐着,微斜了眼道:二哥,你这点麻糊劲儿太像爸爸。刚才小胡不是说了,他姓张,也在部里当个小办事员吗?赖二啊了一声,见胡听差手上还拿了那张一千元的支票,因道:那末,那一千块钱你去兑了吧。江苏王鸿记裁缝,和高小姐做的几件衣服,都很好。七百块钱,算衣料手工。另外三百块钱赏给那个做衣服的伙计算酒钱。胡听差答应了一声是。赖二爷道:呵!李秘书怎么来了?李君向前一步,哈了一哈腰儿。二小姐笑道:二哥,你看,你什么事这样神魂颠倒的?你不是叫他来一路到高小姐家里吊嗓子去吗?赖二笑道:我这样说了吗?现在我们要到北京饭店跳舞,这事不谈了。可是我没有一定的主张。小胡,你那里拿拾块钱出来,带他们去吃小馆儿。我听了这话,不用他多说,我先走了。出大门不多远,李君追了上来,一路叫着老张老张!我停住脚问时,他道:你这人是怎么了?你临走也不向二爷告辞一声。我笑道:我退还了他三千块钱的东西,他没有说一声请坐。不是拿刀子点着我,就是把叉子指着我。我并非他家的奴才,怎样能受这种侮辱?我很兴奋的说着,说了之后,又有一点后悔,这话透着有一点讽刺李君,他倒不在意。承他的好意,替我雇了一乘人力车,把车钱也付了,送我回家。到了次日早上,我心里为难着一个问题,不易解决,科里两个茶房,和我们捣乱过,今天未必忘了。虽然打那个姓巴的,是李君的事,他未必忘了我是同党。好在李君已是秘书上办事的身分了,料这茶房也不奈他何。且挨到九点钟,等陶科长到了部,我才去。意思是有管头,茶房就不敢放肆了。到了科里,两个茶房,果然鼓着脸,瞪了眼望着我。姓王的当我掀帘子进科长室的时候,他轻轻的道:那个姓李的没来,等那姓李的来了,我们再说话。我听了,知道这两个东西,一定要在陶科长面前和我捣乱,三十块钱的饭碗,显然是有点摇动了。我先坐在办公室里,翻了一张日报看,忽然陶科长以下,一大批人拥到屋子里来,我倒吓了一跳,立刻站起身来。陶科长满脸欣慕的样子,向我拱拱手笑道:张先生,电话,总长夫人打来的。我愕然道:什么?总长夫人打电话给我?科长道:你快去接电话吧,总长夫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见他如郑重的报告,不能不信,便到外面屋子来接电话。我刚才拿了电话机,放到耳朵边,只喂了一声,那边一个操南方官话的妇人声音,就一连串的问了我的姓名职业。接着道:我是赖夫人。昨晚上我们二少爷二小姐回来说,你捡了钻石戒指归还原主,你这人不错。二爷说,要提拔你一下,给你一个好些的差事。我已经和总长说了,也派你在秘书上办事,照荐任秘书支薪水。以后要好好的办事,知道吗?我真没想到总长夫人会在半天云里撒下这一段好消息。我既高兴,我又久闻赖老虎的威名,喜惧交集,什么答复不出。干了几个月官,这算也学到了小官对大官那种仪节,半弯了腰,对着电话机子,连说是是是是最后那边又说了,没话了,你好好干罢,电话便挂上了。我放下电话耳机,我才知道环在我身后,站了一圈人。我平常自负三分傲骨,现在接着夫人的电话,我就这样手脚无措,心里一惭愧,不免脸上跟着红晕了起来。可是这些人毫不觉得我这态度是不对的,一齐笑嘻嘻的望着我。陶科长问道:原来赖夫人认识张先生。我笑道:实在不认识。夫人说,把我调到秘书上办事,先通知我一声。陶科长立刻向我拱了几下手道:恭喜恭喜。陶科长一说恭喜,全科人一齐围着我恭喜,那范科员握住我的手道:张兄,我早就说过,翻过年来,你气色太好,今年一定要交好运。我的话如何?我心想,我并没有听到你这样对我说过。但我在高兴之时,口里也就说着果然果然。范君笑道:既然如此,要请客才对。我还不曾答应,那位胡科员叫道:不,不,我们公宴。我笑道:各位且慢替我高兴,虽然赖夫人有了这样一个电话,可是在总长的条子没有下来以前,还得等一等。陶科长也道:等什么呢?赖夫人一句话,等于赖总长下过十张条子。于是全科人都笑了。不到一小时,赖总长也来了。陶科长带了公事回科,老远的就向我拱了手道:恭喜恭喜,条子已经下来了。我们这科,大概是交了运,不但是张先生发表了秘书上办事,这里的李先生也同时发表了。一日之间,我们这里有两个人破格任用,大可庆祝,我请客,我请客。尤其是张先生这个职务是夫人提拔的,非同等闲。不用说,一两月后,就可以升任正式秘书的。我见全科人恭维我,穷小子走进了镜子店,只觉满眼是穷小子,忘了我自己。范君送过一盒大炮台烟卷来,请我吸烟。我吸着烟昂头出神,姓巴的茶房进来,向我请了一个安。笑道:张秘书,给你道喜。我也一律尽释前嫌,因道:昨天的事,你不必介意,李先生脾气不好。巴茶房笑道:你说这话,我可站不住。李秘书教训我,还不是对的吗?说着王茶房捧了碟子托的茶杯来,里面是陶科长喝的,二毛一两香片,恭恭敬敬递到我的桌上。不一会李君来了,自然又是一阵乱。下午散值以后,陶科长和同事们没等我和李君回家,就把我们拖到东安市场的广东馆子吃边炉。八时以后,满街灯火,坐着人力车回家。可是一进大杂院,我就有一个新感想,身为农商部秘书上办事,每日和总长接近,教我回家来,同卖切糕的王裁缝李鞋匠一块儿打伙儿,这透着不成话。同事知道了,岂不要讪笑我?赶快找房子搬家。黑暗中王裁缝叫道:张先生回来了,恭喜呀!我高声道:你们知道我当秘书了?我告诉你们,天下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我不能永久倒霉。许多人想走赖夫人这条路子,花钱受气,总走不通,你瞧,我这里可是肥猪拱庙门,他自来。喂!罪过,怎好把赖夫人比肥猪。我得意忘形,见屋子里点了灯,也忘了门锁过没有,一脚把门踢开,笑道:秘书回来了,赖夫人身边我话未了,只见死去的祖父拿了马鞭,我父亲拿了板子,还有教我念通了国文的萧老先生拿了戒尺,一齐站在屋里。我祖父喝道:我家屡世清白,人号义门,你今天作了裙带衣冠,辱没先人,辜负师傅,不自愧死,还得意洋洋。你说,你该打多少?我慌了,我记起了儿时的旧礼教家庭,不觉双膝跪下。我父亲喝道:打死他吧。那萧先生就举手在我头顶一戒尺。我周身冷汗直淋,昏然躺下。哈哈!当然没有这回事,读者先生,你别为我担忧!
发布时间:2019-08-14 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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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习惯了没来由的静默,不是冷漠,不是淡薄,而是一种姿态。懂得的人,以温暖的情怀,安然相伴,你不离,我不弃。不懂的人,擦肩而过,成了彼此的过客,而我也不会去惊艳...
【苏雪林简介】苏雪林(1897年2月 24日 1999年4月21日)女,作家、文学家。乳名瑞奴、小妹,学名小梅,字雪林,笔名瑞奴、瑞庐、小妹、绿漪、灵芬、老梅等。后因升入北京高等女子师...
治国之道,难也,犹如夫妻之道也,国与民犹如夫妻也,何也。 一国之君,必面面俱到于臣民,否则民必反也,犹如香港之曾荫权,唐英年也,唐英年在深圳有一豪宅,记者曝光,而后...
暮秋孤雁,倾听,在季节的尽头. 依旧是那片凄风苦雨,流过岁月流过红尘冷漠 冷隽将秋的绚烂涂成一片苍凉。 婉约的风姿,映衬一根傲骨。 回眸一川烟云,依稀舞于潺淙之水。 携一...
书法漫谈 郭有生 书法,崇尚自然。 自然是一种风格,是一种审美趣味。 要自然,首先应当注意少雕饰。我们最熟悉的诗句就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旦少雕饰,用笔的技法就会...
今天我加了一个癌症患者群,群主的名字叫小根,他是一名癌症晚期的患者。 我是个比较含蓄点的人,没事的时候很少和人说话,所以自从加群之后,也从来没有发过言,只做一名潜水...